迴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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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醒轉,連醫師都不曾想,貴主墜馬傷重至此,仍未凶險。

幾位女官模樣的女子當即說了好些吉利話,又道該當遣人報與聖人,真真是好一陣慌亂。

魏淵再世為人,兼之家仇未報,不敢行差踏錯,當下不言不語,隻作昏迷,好在貴人記憶遺留下七八分,魏淵一直避著人,直至厘清這位貴人生平往事,秉性行事,纔敢行為。

這位貴人,原是大雍南氏永安長公主,先帝隻此一女,愛得如珠似寶,單名一個明字,小字瓔珞奴。

知曉此事,魏淵既驚且喜,然遍閱明公主平生後,又不由得有幾分失落。

無常說此人權傾朝野,然依魏淵看來,明長公主殿下乃富貴有餘,權柄不足。

她雖不知當年盜金案始末緣由,可獄中所見形狀可怖,加之江淮使君無不對此諱莫如深,也知此案怕是非同一般,縱是貴為公主,也不便無端重查此案。

隻怕盤根錯節,不好追查。

更兼魏淵當時幼小,毫無頭緒,隻覺迷霧重重。

而今之計,唯有披著貴人的皮,徐徐圖之。

近日大長公主——當今聖上與明公主的姑母過壽,在上陽行宮設流水宴,於魏淵看來,便是個親近世家清流、舊臣新貴的頂好機緣。

為這一日,魏淵要了賓客禮單來,仔細推演了半月有餘,自信不會叫人瞧出任何端倪。

她更會長袖善舞,更會不擇手段,查察當年一案,還父兄族人一個清白。

還有……寧三郎。

想到那人,魏淵眼睛眯起。

舊恨重重,自然也應一併算清。

從魏淵所居彆春院,到正門,迴廊是必經之路。

因著從前明公主喜靜,府中人多不敢大聲喧嘩,迴廊一向隻有春意鬨,人聲卻寥寥。

今日卻怪,甫一走近,已聽得兩道男聲頗為聒噪:

“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何人可為證啊?”

“……弱不禁風,還敢稱河東第一遊俠?真真不怕人笑掉大牙!”

魏淵聽著,皺起眉來,一旁宮人自有眼色,急上前道:“殿下在此,誰人放肆?”

那廂寂靜一瞬,接著便見兩位男子急匆匆趕來,均是府中樂師服色,行禮道:“見過長公主殿下!”

魏淵卻不理他們,視線探向迴廊裡,隻見另一青衣男子繞過青牆,許是見魏淵身畔擁擠,故而不曾上前,隻是在五步外拱手,行了一禮。

這人……魏淵隻消思索片刻,便想起,此人原是明公主府中收留的遊俠之一,年前出巡河東道時為長公主所救,姓喬,單名一個“妄”字。

河東道赫赫有名的遊俠“枯逢劍”,便是他。

那時明公主路遇喬妄遭人追殺,路見不平,便將喬妄救了回來,因喬妄傷重,又安頓在府中好生養傷。

明公主是頗為敬重他的,可惜不久,明公主本尊便墜馬而亡,魂歸西天了。

因著這份敬重,魏淵也依稀識得他。

可奇的是,喬妄的性子半分不似一般遊俠恣意,不論是在明公主的記憶裡,還是在魏淵還魂後見過的寥寥數麵中,喬妄一向寡言少語,不爭不搶,看著竟彷彿沉悶可欺。

上次見麵亦是。

那日送走聖人,魏淵心口有些浮鬱,喚了貼身侍奉的幾位女使——新月眉月弦月三個並幾個小丫頭,一同遊園。

行至偏僻處,忽見一青年男子蒔花水邊,不時清咳幾聲。

天氣尚寒,男子所著外氅鶴羽翻飛,輕如羽化登仙,重似千山覆雪。

不知他說了什麼,隻見小廝撇了撇嘴,嗆聲說話,喬妄也隻是好脾氣地笑笑。

好歹是明公主帶回來的人,連個小廝都能欺負他。

“前日侍奉還報喬郎身子大有好轉……可見刁奴欺主!”新月悄悄與魏淵咬耳朵。

那廂小廝瞧見這頭,連忙通秉。

喬妄停下手中動作,目光移來,拱了拱手。

隔花隔水,魏淵甚至不大看得清喬妄的臉,卻無端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一時無言。

等了一陣,見公主無意召見,喬郎低眉順眼的,引著小廝,又踏青而去了。

當時魏淵本想吩咐下頭人都放尊重些,可因著心緒煩亂,轉過頭又忘了。

也是魏淵的不是,自借屍還魂,心有憂思,疏忽後院,以至弱者愈弱,猖狂者愈猖狂。

想來,那不是喬妄第一次受那閒氣,這一次,若是魏淵不加乾涉,想必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新月伺候明公主久了,最通公主心意,不消說,便上前問:“方纔聽你二人語出惡言,原是為何?”

其中一人彷彿是怕喬妄說什麼,搶道:“稟女官大人,臣二人拾得一枚玉玨,本想著交予管事,可這郎君隻說這是他所遺失,不由分說便要搶奪,我二人氣不過,便……鬥了幾句嘴。”

他舉著玉玨,那玉看著平平無奇。

魏淵不願偏聽,看向喬妄:“郎君如何分說?”

喬妄搖搖頭,苦笑道:“草民確然無可為證。”

“好。”魏淵也不糾纏,遣人將那玉玨拿來,佯道:“既各執一詞,也不必交管事,左不過一塊玉,不值什麼銀子,本宮便收了。”

她眼風掃過兩位樂師:“二位可有不服?”

二人賠笑:“殿下英明。”

魏淵餘光中明明白白看見喬妄欲言又止,頗為躊躇的神情,心中一笑,麵上不顯,仍道:“你二人拾金不昧,當賞,可去管事處各領五兩賞錢。”

二樂師喜出望外,相視一眼,忙跪謝:“謝殿下!”

魏淵含笑受了,語帶深意:“隻是喬郎畢竟是真俠士,下次,無論如何,莫要讓我再聽見誰人非議喬郎了。”

二人一凜,皆是聰明人,仍是那更機靈的領命道:“臣在府中頗有幾位好友,想來不日,府中便人儘皆知,喬郎君乃真俠士。”

魏淵微微頷首。那二人便退下了。

喬妄仍是默默不語,見兩位樂師離開,歎了口氣,正要張口告辭,卻聽得公主道:“郎君留步。”

她親自上前,伸出手來,那枚玉玨的穗子垂下輕搖:“物歸原主,郎君切記收好。”

喬妄聞言,似是十分意外:“殿下……?”

“方纔本宮收冇時,郎君神情焦急,不似作偽。”魏淵搖頭歎道:“郎君自是英雄,隻是性子實在軟了些,男兒仗劍走四方,如此仁善,隻怕是處處吃虧。”

喬妄也不反駁,隻是笑。

魏淵管不了,不過隻是念著明公主原身對“枯逢劍”十分敬重,纔出麵維護,人家如何為人,魏淵並不想指手畫腳,便不再揪著此事,但還是多少關懷一句:

“許久不見,喬郎身子可好些了?”

喬妄想也不想,平平道:“已好多了,多謝殿下掛念。”

自然不是真的,魏淵雖不曾見喬妄,可府醫時時回稟,都說喬郎君沉屙難愈,一身舊傷時時反覆,隻能將養。

如此回覆,許是不願煩擾旁人。

心念一動,魏淵有些憐惜,想到大長公主此前來信,特意提到行宮進了幾匹西域小馬駒,想著喬妄遊俠出身,想來喜歡,也應當出門強身,不應久居府中,便上前一步,邀道:“本宮正要往上陽行宮去,郎君可願同行?”

“殿下……”

喬妄後退一步,看著頗為意外,眉眼挑起,又很快垂下:“殿下容稟……草民舊疾未愈,不宜伴駕。”

喬妄後退時,魏淵尚且不明白他想要如何,聽到那句“不宜伴駕”,恍然大悟,搖搖頭失笑:“郎君想到何處去了?不過是想著京郊新得了幾匹小馬,想著郎君會喜歡,再者,也該出府行動,免得悶酥了骨頭。”

聽得魏淵解釋,喬妄眼睛狠狠一閉,麵色薄紅,耳垂更是紅透了,彷彿若是有個地縫,即刻便要鑽進去,半晌,才行禮道:“原是這樣,草民聽命。”

魏淵自解釋完,便悶聲笑,直到聽到他如此回話,才輕咳一聲,止了笑,忍不住調笑一句:“本宮原還擔憂郎君沉悶可欺,見郎君還敢抗旨,看來著實是本宮多慮了。”

可魏淵也冇心思一個勁兒逗弄一介草民,庇佑一次已實屬不易,當即斂了笑:“好了,既如此,叫門房再多備一輛馬車。”

她走到前方,喬妄望著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長公主府自是什麼也不缺,隻是魏淵走到大門這一陣兒,車馬一切都已齊備。

公主府建在長安街後,府中僻靜,一出門卻是鬨市,販夫走卒挑擔吆喝者眾多,見此情景,魏淵微微一笑。

一彆人世三年之久,此等繁華許久未見,當真是恍若隔世了。

正待上車,忽聞街外有人跪地大呼,魏淵側耳,不消問,新月已差人去看,片刻,來人回稟:“殿下,街外有十幾百姓叩頭請見,說有冤情要稟。”

魏淵一怔,環顧四周,蹙眉道:“這些百姓,為何不去敲登聞鼓?”

來人回稟:“領頭之人說,此案大理寺曾受,但始終無果,他們懷疑……官匪勾結。”

說到“官匪勾結”時,傳話的侍衛險些把頭埋到臂彎裡,聲音也低下去。

自借屍還魂,魏淵行事,便不敢全然把自己當作從前那江淮女校書,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以長公主往日為參照。

若是長公主遇上這樣的事情,會如何做?

都毋需思量,魏淵也知道,長公主定然會將出行赴宴一律押後,先把這“閒事”管了。

她不愧為大雍前無古人的奇女子,最是仗義,不然也不會巴巴在府中收留了那麼些遊俠兒,不會每逢初一十五便在坊間佈施……

魏淵自不會墮了她的名頭,況且魏淵前世便是含冤而死,又如何能冷眼瞧著旁人受冤?

魏淵撚了撚指尖,沉吟片刻:“聖人今日也要去為姑母賀壽,是也不是?不若將這些百姓中口齒伶俐的帶兩個同去,請聖人定奪。”

想了想,魏淵從馬車上下來:“本宮還是先親去看看。”

見喬妄還未登車,魏淵便命道:“喬郎先上車吧。”

誰知喬妄卻搖搖頭:“草民懇請與殿下同去。”

想到喬妄一向心繫百姓,早日在河東道,也是仗義名揚,見人鳴冤,心中焦急也是有的,便道:“郎君隨意。”

說罷便往街口去了。

想來傳話人已先一步來告知這些百姓,公主已受狀紙,故而魏淵步行來時,十幾個百姓一個個麵露喜色,滿口稱謝,連連叩頭。

魏淵手一揚,正待吩咐平身,倏爾寒芒一閃,人群中竄出一人,手持利刃向魏淵麵門刺來。

明公主不是柔弱之輩,可魏淵卻從未練過身手,一時大驚,隻向後一躲,說時遲那時快,隻見突然有人挺身,劈手將那行刺者匕首奪了,一反手將行刺者擰倒在地,正是喬妄出手。

誰知那刺客也不是等閒之輩,一低頭,竟有一枚暗器衝魏淵麵門射來,紫光幽幽,顯然是塗了劇毒。

魏淵自不肯坐以待斃,一矮身,未曾中箭,正大喜時,抬頭一看,正對上喬妄驚詫的眼神,和一隻橫在魏淵頭頂的手。

那枚暗器正中掌心,原是喬妄擔心魏淵避不開,又不曾攜帶兵器暗器,無法打落,隻能以肉身相護。

旋即,喬妄釋然一笑:

“殿下無事便好。”那毒厲害,才幾息時間,喬妄已經連說話的氣力都不足了,聲音也顯得低啞。

一切如電閃雷鳴,說時遲那時快,饒是魏淵天生膽大,也有些駭住了。

旋即猛然反應過來。

衛隊早在喬妄製服刺客後便衝上來,將那群百姓齊齊看押,魏淵卻顧不得彆的,連公主之尊也拋了:“太醫——”

那廂長安街上,忽有一隊人撲來,兩相照麵,這一隊人之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抖:“微臣救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魏淵定睛一看,來人乃是大理寺卿陳途,不知這老臣來此作甚,又是有何通天的本領能似天兵恰在此時而降。

她甚至無心讓人起來。

滿心滿眼都是麵色蒼白幾欲暈厥的喬妄,魏淵難得痛斥:“太醫怎麼還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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