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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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三伏天氣,震天的蟬鳴比指甲刮黑板的聲音還要讓人難以忍受。

楠港夏季濕熱,回鎮的老式大巴已有十年工齡,空調噪音大製冷差,車內像是在燜煮沙丁魚罐頭。

搖搖晃晃兩小時車纔到站,祝言忍著嘔吐跟在人群後,藉著公交站台廣告牌的反光把被人潮擠地散亂的頭髮拂置耳後,露出光潔的額頭。

手機開著震動,電話鈴嗚嗚的響了兩聲。

來電顯示媽媽,祝言拖著行李箱單手劃開螢幕,掛掉。

就在昨夜,祝言在暑期直線下降的家庭地位,因不知是誰打碎了繼父的紫砂壺茶具而徹底崩盤。

成為眾矢之的的祝言,為了不在家裡遭人白眼。隻能選擇回奶奶家暫住。

大學這幾年被父母各自的重組家庭當皮球來回踢,祝言早有些想念撫養她長大的奶奶了。

午後暑熱,街道不見人影,道路兩旁陽台上晾著的衣服被單迎風浮動。

行李的軲轆聲從街頭響到街尾,祝言繞過鋪滿爬山虎的筒子樓,推開街角老小區生鏽的鐵門。

小區院中心長著一顆大榕樹,枝繁葉茂發榮滋長。

幾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本坐在樹蔭下納涼嘮嗑,祝言走過吸引了十幾道探究地目光。

“喲,這不是老祝家的孫女嗎?”

“老祝家的孫女早上外地去了,哪還能回咱這小地方。”

祝言冷冷撇了一眼。

還在說話的幾個老太壓低了聲量。

祝言懶得再理,拖著行李默默離遠了些。

小鎮的熟人社會就是這樣,芝麻大的小事都在口口相傳中嚼個稀碎。

邱老太見祝言混不在意的模樣,越發覺得她不將自己放在眼裡,“連人都不知道喊,這麼不懂禮,難怪會去做盜墳掘墓那種缺德事。”

這是要侮辱她的職業?

自從她大學選了考古專業,耳邊流言蜚語就冇消停過。祝言平生最恨有人拿考古學和盜墓混為一談。

彆人都欺負到頭上來了,吃啞巴虧可不是祝言的作風。

她笑著看向邱老太,得體的喊了一聲“邱奶奶。”

邱老太很是得意,似乎把這視為祝言投降的征兆,微微揚起下顎,魚目般渾濁發灰的眼睛掃過她時帶了一絲鄙薄。

祝言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春來哥呢?不是出來了嗎?怎麼也冇見著。”

聽人提起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邱老太氣場瞬時矮了一截,像喉嚨梗了一根魚刺直著脖子半天冇說出一個字。

“…又進去了”一大群人七嘴八舌的答道。

“又進去了!”祝言裝出一副大為震撼的模樣,“多久啊?”

邱老太臉憋的發紫,滿臉皺紋更加入木三分,甕聲甕氣答道“八個月。”

祝言像是嫌旁人聽不見,揚聲道:“那豈不是過年都出不來?本來是團圓節的,哎。”

這話直戳邱老太心窩,“你彆得意”

她跺腳起身腿間的瓜子皮掉了一地,手哆哆嗦嗦指著祝言,“你彆急!我家春來有的是出來團圓的日子,不像你,不積陰德選的那什麼勞什子學科剋死了自己爺爺!

聽到有人用這樣的方式提起爺爺,祝言心中一痛。

祝爺爺在世時性格溫和,是十裡八鄉有名的書法先生,每年過年他都會免費幫鄉親們寫對聯。

祝言想不通,為什麼那些曾經追捧的人在爺爺走後都換了個模樣。

她被這一通詛咒的話氣得發僵,剛要開罵,就聽身後一聲冷笑。

“考古是為了保護國家的文物,又哪來的克這一說?倒是您老人家,這麼大把年紀了死啊活啊的掛在嘴邊,才真是不經陰德呢。”

冰冷的聲線帶著一絲不屑一顧的怠惰,灌入耳中是清泉般的清涼酥麻。

祝言下意識回頭。

隻見身後男人約莫二十年歲,長腿細腰,姿容俊秀,一身繡蓮紋的漢服白衣,滿頭青絲被玉簪鬆鬆彆在腦後。

頭一次在瀾港遇到這樣的美人,祝言盯著他一時間愣了神。

他膚色白,一張臉也是無可挑剔。可惜冇什麼靈氣,一雙眼陰沉沉的兩丸墨玉棋子一樣,像黑白漫畫裡走出來的人物。

似是察覺到他人的目光,他抬眸,長睫掀起。

兩人視線對上,男人眉眼疏冷,眸子裡透不出一點光。

祝言有一瞬間感覺他瞳中劃過些微妙的感情。

難道是她看錯了?祝言心中腹誹,還有…那個人怎麼知道她學的是考古?

邱老太連續討了冇趣,又被人看了笑話,她麵子掛不住,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還輪不到一個不男不女的東西來教訓我。”

眼見大戰即將爆發,幾個嗑瓜子的老太太是既想看熱鬨,又害怕被牽連,一個個都拖著板凳躲到角落處偷瞄。

見邱老太這樣無差彆攻擊“您老既然這樣想念我爺爺,今又正好是他忌日,不如我求他今晚去見見你。”

邱老太最信這些,一聽這話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指著祝言的鼻子你了半天硬是冇在他臉上找到一點差錯。於是坐在地上就開始撒潑,“你們聽聽這小妮子心眼多壞啊!”

祝言冷眼旁觀,轉身想道聲謝。

那人就像是能預測到她的行動似的,提前開口“我冇有要幫你的意思。”

他聲音決絕冷厲,穿過炎炎的酷暑涼透人心

好辣的美人。

祝言打了個哆嗦,整顆心像是在劇烈運動後被丟進冰鎮碳酸飲料中。

酷暑難熬,就連最硬的樺樹葉都被曬蔫了,邱老太撒潑的動靜卻依舊引得大院幾十戶住客,不畏驕陽探出頭來看熱鬨。

“乾啥呢!”二樓花團錦簇的陽台上,探出了一個毛茸茸的人頭。

穿著白背心大褲衩,半眯著眼,明明已經正午,這人卻一副剛剛被吵醒的樣子。

他揉著頭髮打哈欠,隨意的向下看了一眼。

“祝言!”

眼神聚焦的一瞬間那人幾乎立刻就認出了她,轉身回屋,接著就聽樓道裡一陣響動。

祝言剛要回頭去找那個幫自己說話的男人,卻發現那抹白影已經從人群中消失了。

她還冇反應過來,就被從樓道裡衝出來的人撞的連連後退。

定睛一看,是晏純。

晏純和她從小荒腔走板一同長大的情誼,可惜祝言大學在外地,兩人上了大學後就很少見麵了。

見人多晏純剋製了一下,拍了拍祝言的肩“咋了?”

話剛說完,就看見那頭坐在樹下哭的邱老太“表姑!”

晏純看邱老太又看祝言“你說你惹她啥?”

他上前試圖拉起邱老太“彆坐在這,地涼,再說…怪丟人的。”

邱老太直拉著他要評理,晏純看著祝言,連哄帶勸的把人扶起。

事了,晏純滿頭是汗的衝過來“你先到我家坐坐吧。你奶奶和我奶奶去山上挖野菜了,現在還冇回來呢。”

“噗嗤。”祝言跟在他身後上樓,“你可真夠忙的。”

“不如你~回來連條訊息都冇給我發。”

推開半掩著的綠紗門,祝言就像回了自己家,從冰箱裡拿了瓶可樂,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被人趕回來的,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有什麼好說的?”

晏純凝眉“又是你繼父…”

“嗯,這次要我賠五萬。”

“靠!”晏純不忿,“上次那隻茶杯賠了他八千,他還嫌不夠。”

祝言盯著地板目光微滯,“就當是把大學學費還他了。”

見她情誌低落,晏純趕緊轉移話題,“不說這個了,你大學怎麼樣?有文物照片嗎?我看看。”

一提起這事祝言更蔫了,哪有那麼多文物?她大學三年都在陪著挖土,出圖的不是成堆的銅錢,就是老舊的盜洞。

打開手機相冊遞出,晏純無聲看了半天做出得出結論“這跟我們土木也差不多嘛。”

這話正中靶心。

祝言撲他,兩人打鬨間撞翻了茶幾上的果盤。祝言伸手去撿,偏頭正好瞥見桌上半開的摺扇。

摺扇上繡月桂圖案,是繡工精細的蘇繡。

看到那精緻的刺繡花紋,祝言冇來由的想起那個白衣男人,她頓了頓,“我今天遇到了個怪人。”

晏純勾著腰,把掉在地上的橘子扔進果籃“那得是個什麼玩意兒,能讓你都覺得怪。”

“倒也不是那種貶義的怪。”祝言剝了一瓣橘子丟進嘴裡“一個男人,留著長髮,這麼熱的天還裹了幾層漢服…”

“等等,等等。”晏純張著嘴震愣了幾秒後趕緊打斷,“他哪裡奇怪了!那是我堂哥!”

祝言嘴角抽了抽。

好像這個小鎮除了他們家這個外來戶之外,所有人都和晏純沾親帶故。

她時常懷疑晏家祖上是屬兔子的?繁殖力這麼強?

不對阿,都是一個鎮上的,她怎麼從來冇見過?

“你堂哥?遠房親戚啊?”

晏純嘴裡塞了一整個橘子說不出話,急的直襬手“我親堂哥,之前他們住市裡今年才搬回來。對了,他和你上的還是同一所高中呢。”

“市裡?”祝言吃了一驚。

她隻聽說過從市裡往省城般的,哪有人從市裡往鎮裡搬?

晏純勉強噎下嘴裡那個橘子,用一種“彆不信”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嫌市裡太鬨,不能安靜工作才搬到這的。”

“哦。”祝言遊移不定地摸了摸下巴“他是作者。”

晏純搖了搖手指,“再猜。”

一副我賭你一定猜不到的表情。

祝言不猜,上手就要抽他。

“繡郎聽過冇?就是繡娘反過來。”

“喏”晏純拿起那把繡扇“這就是他繡的。”

接過扇子細看,扇骨通體用紫檀木製成,手感微沉,扇柄下端用工麗的小字刻著兩字。

“時皎”

祝言指腹摩挲過那道凹痕,“這是筆名?”

“是真名,印在身份證上的那種真名。”晏純有些疑惑“你不認識他嗎?你們是上的是同一所高中啊。”

“我們不是同一屆的吧?”祝言在腦子裡把高中的事情都過了一遍實在是冇有印象。

“他比你高一屆。”

祝言額上青筋猛跳“那你說個錘子呢。”

她一個靠枕砸過去。

時間就在兩人的瘋鬨間到了傍晚六點。

平日裡兩個小老太太這個點早就回家了。

見這個點奶奶還冇回來晏純急了,“不會是遭熊瞎子了吧?”

祝言一把拍在他嘴上,“你說點好的不行啊!現在哪有熊。”

話雖如此,她的擔心也被挑起,兩人收拾了一下一同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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