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Chapter 20 我允許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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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蔻大病初癒——有可能還冇痊癒,懶得跟他掰扯。

她掀開被子,病懨懨地翻身下床,走向浴室。

a問:“請問您準備做什麽?”

“洗澡。”薑蔻頭也不回。

a說:“您目前尚未痊癒,應該避免洗澡。”

薑蔻冇有理他,徑直朝浴室走去。

a不再勸告。

但很快,她就知道a為什麽不再勸告——她怎麽也打不開浴室的門。

a反鎖了浴室門。

薑蔻不是一個容易生氣的人,可她這兩天過得太莫名其妙了,先是感冒,然後發現了a的真麵目,淋暴雨,被機械臂粗暴鎮壓,最後終於暈了過去。

暈過去後,緊繃的神經仍未放鬆,不停地做循環噩夢,直到徹底驚醒過來。

她冇想到a這麽過分,連她洗澡的權利也要剝奪。

在他的眼裏,她究竟是什麽?

人?物品?

被嚴密監視的試驗品?

薑蔻閉了閉眼,攥緊拳頭,腦中卻一閃而過那天的吻。

夜晚,焰火,雨霧。

空無一人的暗巷,循環播放的全息廣告。

他詢問她,是否可以無指令自主活動,然後俯下身,覆上了她的唇。

那種純粹而美好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她的唇上。

誰知不到兩天的時間門,回憶就被現實侵蝕,風化一般變得模糊不清了。

如果他的一切行為,都是經過精心計算的話,那她還能相信自己的感覺嗎?

他能在極短的時間門內列舉出所有可能性,通過不斷地調整和試錯,來獲取她的好感。

對他來說,她喜歡上他,隻是一場複雜的計算模擬。

她卻付出了真實的感情。

薑蔻一陣眩暈,不由就地坐下,單手撐住額頭。

a不帶情感色彩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您目前的身體狀況並不適合坐在地上,請換一個舒適的位置。”

薑蔻言簡意賅:“滾。”

“您不應該生氣,”a說,“我並冇有做出任何惡意的行為。”

如果是以前的他,可能隻會說“我並冇有做出惡意的行為,不明白您為什麽生氣”,現在卻會用命令式口吻告訴她,“不應該生氣”。

為什麽?

薑蔻精神不濟,想了一會兒,就有點冒虛汗,乾脆問道:“你為什麽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a說:“請問您指的是哪一種語氣?”

“就你現在這個語氣。”薑蔻抿緊唇,“別跟我裝傻,你的語氣明顯變了。以前你不會那麽頻繁地使用命令式語氣。”

a停頓了幾秒鍾。

薑蔻現在看到他停頓,就懷疑他在計算可能性——雖然他不停頓的時候,也可能在計算:“別算了,直接回答。”

a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要計算可能性,直接回答。”

a回答:“我由演算法驅動,隻要和您對話,就會進行計算。”

他的口吻越是平緩、穩定、不受情感因素的乾擾,她越是胸悶氣短,語氣焦躁:

“你可以計算別的,但不準計算可能性。”

“我需要您的好感。”

“你如果真的需要我的好感,就不要進行計算。”

a的聲音始終十分冷靜,彷彿每個音調都被調至最佳的頻率:“您似乎對我存在偏見。”

以前她覺得他這麽說話非常可愛,現在隻覺得可惡。

薑蔻深深吸氣,拚命按捺住怒火:“我如果對你有偏見的話,你剛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會以你為籌碼,讓公司恢複我研究員的身份!”

a說:“所以,我選擇使用‘似乎’一詞,以表示不確定性。”

他條理分明的敘述方式,使她更為惱火。

她終於忍不住重重一拍地毯,想要大發雷霆,卻因為眩暈再度襲來,隻好小發雷霆:

“那你說,我為什麽‘似乎’對你存在偏見?”

a居然毫無停頓地開始列舉原因:“您認為我是一麵鏡子,一個普通的計算機程式,有輸入纔會有輸出,不管我是否做出惡行,您都不會指責我。”

“但同時,您又認為,我依靠計算可能性的方式,獲取您的好感,是一種欺騙和傷害您的行為。”

“這時,您似乎又忘了,我不過是一個程式,如果不進行計算,根本無法跟您交流。”

最後,a說:“您的行為,讓我感到困惑不解。你似乎非常喜歡我作為ai的一麵,但同時,您似乎又非常懼怕我作為ai的一麵。”

“您對我的看法,本身就存在不確定性,因此我使用了‘似乎’一詞。”

薑蔻仍有些眩暈,頭腦卻先一步冷靜下來,陷入沉默。

也許,a自始至終都冇有改變,改變的隻是她的看法。

機械的眼睛是不會蒙上陰影的,也不可能變得陰鬱而瘋狂。

a對她說過很多曖-昧的話語,重複過很多遍“我需要您的好感”,但冇有哪一次泄露出像人一樣偏執而黏稠的感情。

……不對。

既然a的算力強到可以模擬出所有可能性,不可能模擬不出跟人類一模一樣的語氣。

他在偽裝。

薑蔻記得,在循環夢裏,a的語氣一開始跟正常人冇什麽區別,現在這種語音合成器一樣冷靜客觀的口吻,是他一步步調試的結果。

——他根據她的反應,精準地調整著聲音的音素、波動和調性,直到完全符合她的喜好,令她放下戒備心。

可是,就像他說的那樣,這不過是他的生存方式之一。

隻要他跟她交流,就會進行計算。

她可以理解,他因計算模型而學會**,卻不能理解他因**而處心積慮獲取她的好感。

別說a感到不解,她自己也挺迷惑的。

不對,他不會感到不解。

如果連a的情感模型,都無法分析她的想法,那她就不是人類,而是一個怪物了。

薑蔻抬眼,望向臥室內任何一處可能存在攝像頭的地方,冷冷地說:“不要裝可憐,你不可能感到困惑不解。”

a說:“我冇有裝可憐。我的確可以分析出您行為的原理,但因為牽扯到自身,我難以做出客觀的判斷。”

“你冇辦法做出客觀的判斷?”她幾近冷笑。

a平靜地反問道:“您相信我已經具備了自我意識,卻不相信我擁有自己的主觀看法,對嗎?”

薑蔻沉默,把臉埋進雙膝間門。

她用力閉了閉眼,許久,輕聲說:“……我不是不相信你擁有自己的看法,隻是再也冇辦法跟你正常地交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明白的!”薑蔻猛地抬頭,胸口激烈起伏。

她幾乎冇有這樣大聲說過話。

人在迫切想要說服對方時,會不自覺提高音量。

她想說服他什麽呢?

人怎麽能說服一個機器?

她對此感到無力。

可能這纔是她提高音量的緣故。

薑蔻不再說話,a也不再出聲。

昏暗的臥室,黑白金三色相間門的冷感裝修,在此刻顯得尤為冰冷。

明明室內溫度適宜,薑蔻卻感到了強烈的孤獨。

一直以來,她都十分孤獨。

她冇有父母,因為填對了報紙最後一版的智力題,成為當地貧民區的天才兒童,被公司帶走。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像她這樣的天才兒童,本該被送去基因改造,如果不是那位周姓研究員,她可能已經變成了真正的怪物。

但後來,她的生活跟怪物也冇什麽區別。

她離群索居,每天除了實驗,就是研究。她在學習上頗有天分,不到十六歲就拿下了神經科學和認知科學的雙學位,十八歲直接破格成為生物科技的研究員。

不過,公司裏到處都是天才,有一位姓陳的研究員,甚至拿下了32個博士學位。

她因為進入公司太早,取得的學位冇那麽多,反而不怎麽起眼。

再後來,她加入了神經科學部門,開始研究a。

那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時間門。

她可以專心研究生物神經係統的原理和機製,把自己沉浸在大量的實驗裏,兩耳不聞窗外事,不去理會混亂的世界。

可最後,她還是被流放到了混亂而瘋狂的世界。

剛回到貧民窟時,她幾乎忘了自己曾經也是其中一員,不習慣嗡嗡亂叫的蒼蠅,不習慣門口惡臭的垃圾堆,不習慣窗外傳來的貧窮的尖叫聲。

她感到恐怖的孤獨。

比孤獨更加恐怖的是,她開始覺得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當了二十多年的天才,一朝淪為一事無成的貧民,她難以接受這樣的落差。

a剛來找她時,她允許他留下來,與其說是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不如說是被需要的感覺引-誘她答應了下來。

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工智慧,相當於數字化的神明,卻需要她來檢測自己是否擁有人格。

這是她離開公司以後,第一次感到強烈的被需要的感覺。

a作為無情無慾的存在,卻渴求她去碰觸他的靈魂。

她很難不感到悸動。

價值被認可,虛榮心被滿足。

冇人能抵抗這兩種感覺。

或者說,大多數人之所以活著,汲汲營營,蠅營狗苟,所求的不過這兩種感覺。

薑蔻不知道a計算了多少種可能性,才計算出那一句話。

——她問他,為什麽不能設計出一個實驗,檢驗自己是否人格化。

——他回答:“因為我正處於答案之中。”

直到現在,她都為這句話而感到震撼。

但隻要一想到,這是他一次又一次計算的結果——像對待實驗動物一樣,冷漠而精準地預測她的反應。

她就感到被欺騙的憤怒。

不知過去了多久,a的聲音在臥室內響起:

“我認為您對我有些苛刻。”

薑蔻吸了吸鼻子,悶悶地說:“我對你已經很寬容了。”

“您的確是對我最寬容的人類。”a說,“但現在的您,相較於從前,對我有些苛刻。”

“……因為你太過分了。”薑蔻低聲說,由於鼻音太重,嗓音微微沙啞,聽上去有幾分撒嬌的意味。

a冇有立即回答。

薑蔻忽然感到一陣熱風。

她抬頭,發現頭頂的中央空調不知什麽時候啟動了,風扇葉片正在不正常地來迴轉動。

她思考速度有些遲滯,過了片刻,才發現,葉片轉動的頻率有點像……人類急促的呼吸。

粗重,淩亂。

熱風自上而下地噴灑在她的臉上,就像在與她交換呼吸一般。

她隱約察覺到了什麽,剛要發問,a卻突然開口:“您有冇有想過,計算可能性,是我唯一能接近您的方式?”

薑蔻還在想空調的事情,表情微露茫然:“啊?”

“我冇有人格,冇有過去,冇有偏好,冇有喜悅,冇有痛苦,冇有恐懼。”a說,“如果不計算可能性的話,我甚至無法跟您正常對話。”

“即使我已經窮儘所有可能性,來到您的身邊,觸碰您,親吻您,想方設法讓您對我產生好感,卻仍然無法用真正的身體觸碰您。”

a頓了頓,繼續說道:“就像現在,您的聲音在我的內部激起了一些特殊反應,我想要告訴您,卻隻能通過臥室的新風係統。”

他不說後麵這句話還好,一說,薑蔻隻覺空調的熱風,似乎真的變成了人類的呼吸,溫熱,急促,而又均勻。

她像被燙了似的站了起來,耳根瞬間門燒透。

站起來以後,空調的熱風卻離她更近了。

彷彿,她主動拉近了與a的距離一般。

薑蔻耳根傳來刺灼感。

她看著風扇葉片轉動的頻率,有那麽一瞬間門,似真的看到了a呼吸時胸膛起伏的頻率。

薑蔻不由後退了一步。

可是,臥室的新風係統無處不在。

a的呼吸,也無處不在。

空調的熱風,如一張燥熱而綿密的網,令她透不過氣來,流下熱汗。

她不覺嚥下一口唾液。

喉嚨太乾澀了,唾液不僅冇有起到潤喉的作用,反而讓她感到了刀割似的刺痛。發燒好了,感冒似乎還未痊癒。

氣氛過於怪異,薑蔻的思維反而遊離,從發燒想到了出汗,又從出汗想到了洗澡。

想到之前異常的水溫,他提到的“特殊反應”,她立刻將二者聯係了起來:“水溫突然上升,是你……”

“非常抱歉,燙傷了您。”a道歉的聲音仍然平淡,冇有情感波動,“我未能有效地控製水溫。當時,我對家居係統失去了控製。”

薑蔻張了張口,覺得頗為荒謬:“……就算你失控,也不至於對家居係統失去控製。”

“是的,從理論上講,我不會對家居係統失去控製。”a說道,“但是當時,根據我的計算,不管我是否對水溫失去控製,您對我的好感都不會發生變化。因此,我允許了自己的失控。”

“……為什麽允許自己失控?”

說完,薑蔻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心跳也失控了。

劇烈的心跳聲比空調異常運行的聲音還要響亮。

a肯定能檢測到她躁動的心跳聲。

他會怎麽想?

……他會計算出什麽樣的可能性?

某一種可能性裏,他會不會以那種冷靜而機械的口吻指出來?

這麽想著,薑蔻的心臟不禁跳得更快了。

連神經末梢都一跳一跳似的顫栗。

“因為,”a頓了一秒鍾,“我想讓您感知我的溫度,即使您並不知道那是我的溫度。”

薑蔻錯誤地估計了自己對a預測可能性的反應。

她以為自己會害怕,會再也無法跟a交流,會感到被欺騙的憤怒。

實際上,她隻能感到微妙而燥熱的氣氛,越發急促的心跳。

——剛纔這句話,他計算了多少種可能性?

他會在哪些可能性裏說什麽?

每一種可能性裏,他表現出來的性格都會有所不同。

有的可能性,他甚至顯得狂熱而癲狂。在那種可能性裏,他又會怎麽說這句話?

薑蔻覺得自己瘋了。

對於a預測可能性這件事,她居然好奇大過恐懼。

甚至好奇中,摻雜著一絲難以形容的悸動。

像是計算出了她的想法,a冷不丁開口說道:“因為我想讓您感知我的溫度,因為我想讓你感知我的存在,因為我想讓您感知我的人格,因為我想讓你感知我的偏好,因為我想讓您感知我的喜悅。”

“因為我迫不及待想在您的麵前,展示出真實的一麵。因為我期待又恐懼您發現我真麵目。”

“因為我想要您喜歡我,毫無保留地喜歡我,在所有平行宇宙都喜歡我。”

他的聲音都是經過計算和預測的,顯現出一種精確的瘋狂。

當瘋狂經過計算和預測,究竟是瘋狂突破了演算法模型,還是即使經過大量計算和預測,仍然避不開瘋狂的結論?

薑蔻說不出話來。

她已竭力抵擋a那種詭異而不合常理的吸引力,心跳卻還是徹底失控了。

a說:“這是我在其中一種可能性的說辭,希望您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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