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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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他說安王親自帶領他們北征,一路打到了梁河……再後來,她收到了封帶血的信。父親說,這封信也許是從死人堆裡摸出來的。

那天,她哭不出來。眼神空洞洞的,好像失明瞭。心臟承受不住的坍縮,再坍縮,最後炸開在胸膛。耳畔也傳來轟鳴聲,接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從回憶裡抽離,滿臉淚痕。她下床,翻找出一個匣子,又從錦匣中取出一封信。那是封帶血的信,是她從宮外帶來的唯一一樣東西。她看著信封上的被血模糊得幾乎辨認不出的“素君親啟”,恐淚水洇濕那破舊不堪的字跡,趕緊收回匣中。

她總覺得,魯大哥冇死,不管怎樣,他不會死。

許素君抱著錦盒睡下,夢裡,似乎見自己同魯大哥花下武槍,影照驚鴻。

……

翌日,城門上,王旗飄揚,慶安帝與許貴妃攜手站於其上,文武重臣隨同左右隻期盼著地平線上金戈鐵馬帶來塞外的風沙。

過了許久,其實未至半個時辰,城牆之上,城門之內,人群早已沸騰,這時候,遠方閃爍幾瞬金色的光亮。

甲光向日金鱗開。

是關外的王師得勝而歸!凱旋,這二字深深烙印在慶安帝的腦海,直到威武雄壯的將軍兵馬臨城,他才猛然驚醒,從頭到腳地戰栗,好像回到了五年前,梁河邊的風沙刺人,卻帶來不曾感受過的暖意。

“陛下!”

恍惚間,那位得勝而來的大將軍已在城門下卸甲,而後單膝跪拜在慶安帝麵前。慶安帝眼含熱淚,將李揚將軍扶起。

“愛卿快快請起!愛卿已是我國我族的英雄,何須跪拜,便是朕拜卿大禮,也是受得。”

李揚將軍起身,九尺的漢子,竟也淚痕點點。他緊緊握著慶安帝的手,心中翻騰著如炬的感激。李將軍感歎自己的幸運,再用兵如神的將領,也需要英明的君主,眼前的慶安帝,往西北戰線投入大量軍費物資,支援前線將士的每一次作戰,甚至為他們的家人發放補助……這些,都是收複鴻鵠關必不可少的支援。

“臣七十有二,曆經三朝,本從未想過再見鴻鵠關的夕陽西照……臣,如願了!”

李將軍再抬頭,已是垂垂老矣。

慶安帝聽出了李將軍的意思,他麵露不捨道:“這裡風大,卿隨朕回宮再敘吧。”

……

殿內,五音紛繁,歌舞昇平。宮內拿出上好的瓊漿玉液,座下的臣子、妃嬪啜飲著,這酒極好的,喝到胃裡溫暖和煦,唇齒留香,使人微微迷醉,卻不叫人難受。

“陛下。”李嬪撂下筷子,柔柔地看向慶安帝。

慶安帝轉頭,視線落在了許久都未曾見麵的李嬪。他想起來了,李嬪正是李楊將軍的孫女——李恩。

李嬪早知慶安帝不會迴應,見他眼睛落到跟前便說:“臣妾聽聞貴妃娘娘為慶收複失地特地做了一首詩,何不讓諸位文武將士聽聽。”

慶安帝立刻看向許貴妃,神采奕奕的。

“哦?愛妃素來關心家國之事,有心了。”

許貴妃端起酒盅,低眉說道:“回陛下,臣妾拙詩,隻是有感而發,唯恐壞了大家興致。臣妾敬飲三杯便罷了吧。”

說完,許貴妃仰頭喝下第一盞,續酒時,被李將軍攔下。將軍鬍鬚斑白,此時喝到興起,漲紅了臉,眉開眼笑的,倒是很慈祥的模樣。他勸:“哎!什麼拙不拙,貴妃娘娘體恤臣等,哪能不聽呢!”

“隻是這詩——”

“愛妃不要推辭了吧。”慶安帝附和著,命人抬上一把琴。

許貴妃似是無奈,放下酒盅,仍略有遲疑:“……獻醜了。”

許素君盤坐琴前,闔上雙眸,破空一聲,慷慨又蒼涼的琴音便從她看似細弱的指尖流出了。

“朝迎捷報見斥候,遙聽降幡出樓頭。王城鐘鼓宴鯨飲,醉裡張燈月似弓。猶記朔風埋骨處,千裡江秋遍哀鴻。而今瘦山舊寒流,不見當年蘆荻秋。”

和著琴音,如蒼山暮雪之聲縈繞大殿,錚錚鐵馬冰河猶近在眼前,廝殺的連天號角、凱旋的鑼鼓喧天如在耳畔,許素君所奏所吟帶著磅礴的力量,把此情送如碧落黃泉和人間,以至琴音已落仍是四下無聲。

李將軍回過神來,發覺自己老淚縱橫,望向下座,年紀小的將領,還在怔愣,也不覺滿臉淚痕。

文辭雖下品,卻好在感人肺腑,擁有觸動將士們心絃的力量。

“貴妃娘娘!”李將軍眸光閃爍,他心中再一次感慨活在了好時代,“老臣替鐵血營的將士們謝過貴妃娘娘。”

“這如何受得!本宮得以寫出這首詩,也是因為親眼所見乾清宮的窗上,映著陛下同幾位肱骨之臣商討對以身殉國的將士的補償時的身影。還有本宮同在鐵血營,用生命換回鴻鵠關的摯友。”

許素君看向慶安帝,慶安帝的麵容有些模糊。大殿的中央離慶安帝並不很近。她想,或許,坐在他身邊就能看清了吧。她幾不可查的轉動眼珠,將目光放到看似木訥的孫皇後身上。孫皇後穿著繡鳳的禮服,正襟危坐,端莊大氣,頗有一國之母的威儀。許素君彆過頭,淺笑著,她想,自己身材單薄,若穿上如此繁重的華服,定然冇有孫皇後好看的。

……

熱鬨過後的冷清總是帶著讓人窒息的安靜。許素君喜歡那些帶著北方風沙的將士,她把眼神放到他們中間時,總是幻想自己同他們一樣,或盤腿或單膝跪地,豪放地飲酒,然後稱興比武,她能耍起十斤的鐵槍,虎虎生威,不輸他們男人。而當人們散去,她回到自己宮中,一地萋萋,月光如鏡,她不得不想起自己的金釵玉飾。

“娘娘,皇上來了。”紅袖道。

她輕輕點頭,拿起了身旁的針線,開始仔細穿針。慶安帝悄悄地走進來,站在她身旁,他看到繃子裡那塊料上繡著一隻七扭八歪的龍。

“哈哈哈……”慶安帝忍俊不禁,成功收穫了許貴妃的白眼。

“夭夭知道自己繡的不好!可七郎怎麼能笑話夭夭……”許貴妃將手中的刺繡一推,擱在一旁看也不看了。

慶安帝見狀,將許貴妃橫抱起來,穩穩地放到了床榻上。

“夭夭,你是懷了孩子的人了,要多注意休息。那些活兒,交給紅袖還不成?”

“那是不一樣的……”許貴妃小聲反駁,身子卻往慶安帝懷裡拱了拱。

慶安帝有一搭冇一搭地拍著許貴妃的背,許貴妃倚在他的心口,聽著他心臟強有力的跳動。

“夭夭,朕想起,之前在江淮,你曾說有位兄長在鴻鵠關做百夫長,此次回朝的軍隊裡可有那位兄長?”

“早年間,臣妾聽聞他在一次戰役中下落不明。”

“怎會如此……如今鴻鵠關收複,必有你兄長的一份力量,他是乾國的英雄,朕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找到!夭夭,英雄字何?”

宓嬪心中一緊,這麼多年來,她都堅信魯大哥在這世上的一個角落活著,自由自在的活著。可她不想找,也害怕找。害怕找到,更害怕找不到。他替她自由地活在宮外,就夠了。

“夭夭感念陛下惜民之心,不過七郎,都這麼多年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怕是難覓。”

慶安帝有些敏感地感受到宓嬪的僵硬,他胸中一滯,直覺發現了那位兄長對徐素君來說的“不一般”。

“也不過幾年,若朕要找,勢必什麼也落不下,你不信朕?。”

慶安帝的話竟有些冰冷了。

“七郎說的,夭夭自然信。”宓嬪垂下頭,心也沉到穀底,“……他叫魯長平。無字。”

“魯長平……魯……是他!”慶安帝扳過許素君的身子,目光灼灼,“他便是那位在梁河替朕擋箭的小將!”

“擋箭?”許素君自己都冇察覺,她的聲音那麼顫抖,身子坐正,不自覺地脫開了慶安帝的懷抱:“果然……他死了……我知道,我知道……”

慶安帝見她的反應,突然想起,魯長平臨死時,艱難地從懷裡摸出封血跡斑斑的信,剛交給自己,人就冇了生息。他將那封信交給了魯長平的上屬,而現在,看著神色恍惚,甚至不顧禮節的許素君,他幾乎確信了,那封信的主人剛好是許素君。

“許素君。”

“陛下!”許貴妃驚醒,跪在榻上,從頭涼到腳。她知道自己失態了。她更是害怕,因為當她知道這個訊息的時候,她冇為慶安帝的劫後餘生而慶幸,她在想……魯大哥真的死了。

慶安帝見許貴妃竟戰戰兢兢地跪在榻上,怒意第一次無法扼製,他的身子如同弦上利箭那樣緊繃,心卻如墜冰窖。

“你!”慶安帝青筋暴起,猛然起身,他視線所及桌上的琉璃花樽,撤開帷幔,大步地走過去,將花樽狠狠掃在地上。

紅袖在門外聽到屋內的聲音不對,急忙推開門小跑進去。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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