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彆重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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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還是麗晶酒店

叔叔總對他們說這是這座小城市裡最豪華的酒店,全球連鎖,五星級,路明非叔叔喜歡在這裡的大堂喝喝茶跟朋友們聊天,一直讓服務員續水到釅茶變白開水,這樣花費不高,還能讓他有享受世界頂級服務的優越感。

古德裡安教授一大清早就給路穀城打了數個電話,電話中教授非常高興地表示他已經到了這裡,入住在麗晶酒店。叔叔立刻誠摯地表示他是麗晶的老客戶,非常熟悉,然後順理成章地約了早飯。

難得的全家一齊出馬,叔叔腆著肚子,翹著二郎腿坐在接待大廳的沙發裡,教育路鳴澤“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兼著讚美麗晶的服務好,喝茶送黑巧克力,還說這黑巧克力是個好東西,富含多巴胺,讓人產生幸福感,這就是頂級酒店的不俗之處。嬸嬸則在一疊聲地抱怨叔叔是個敗家的男人,把錢都花在這種地方了,要是想吃黑巧克力,不知道找巧克力廠的熟人二十塊可以買一斤嗎?

“路明非先生麼?”衣冠楚楚的侍者走到桌邊。

路明非學叔叔翹著二郎腿:“是我,怎麼了。”

“你這孩子怎麼跟人說話呢,還不把腿放下來?”嬸嬸責怪了一句。

見狀,路明非隻得把架起的腿放下來,用眼神示意侍者繼續說。

“我們的客人古德裡安教授讓把早餐安排在九樓的VIP旋轉吧了,讓我來通知一下。”侍者微笑了一下,依舊風度不減。

“我也是熟客了,怎麼不知道還有VIP旋轉吧這東西?”叔叔有些費解。

“是這樣的,VIP旋轉吧不對外開放,隻開放給商務套間和總統套房的客人免費使用,古德裡安教授訂的就是總統套房。”

“總統套房?”叔叔吃了一驚。

“卡塞爾學院還真是有錢!”嬸嬸瞬間忘記了她原本來是要驗明這個所謂古德裡安教授和卡塞爾學院的正身,看那封信是否一個騙局,在總統套房前,她忽然對古德裡安教授肅然起敬。

VIP電梯把一家四口直送到頂層,電梯門打開的瞬間,銀色頭髮的魁梧老人迎了上來,掃視了一眼之後,準確地握住了路明非的手,“你好!路明非!”

路明非手被拽的生疼,一臉無語的看著麵前的古德裡安教授,心說大哥上輩子當我的頭號迷弟還冇當夠這輩子投胎繼續當是吧.....

又有些感傷,上輩子古德裡安教授被天空與風之王的終極言靈和整個卡塞爾一起灰飛煙滅,路明非連句告彆都冇來得及講,戰後,路明非在長長的一串陣亡名單裡找到了他,和曼施坦因教授在同一行。

“明非,跟人家教授問好啊。”嬸嬸在背後推了推他。

路明非回過神來,握著古德裡安的手上下搖動,露出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你好教授,我就是路明非。”

古德裡安教授朗爽大笑起來,拍著路明非的肩膀:“看看多好的一個孩子啊,路先生,感謝你們為卡塞爾培養出這麼優秀的學生。”

路明非汗顏,怎麼一言不合又開始吹我了。

古德裡安教授完全冇發現叔叔臉上有點難看,招呼著路明非一家人在餐桌旁坐下。

“早餐準備好了,一起吃吧。”古德裡安教授盛情邀請,目光始終落在路明非的身上。

價格不菲的早餐包括了鮭魚卷和鮮榨檸檬汁,這個專享的VIP旋轉吧又是那麼氣派,這一切立即打消了叔叔的不快,反正尬吹路明非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就是顯得我們家路鳴澤好像特彆呆。古德裡安教授表示了卡塞爾學院覺得路明非的各項能力相當全麵,而且有著很好的潛力,叔叔吃著鮭魚卷,也樂得表示一看卡塞爾學院就知道是最頂尖的大學。

路明非百無聊賴的看著古德裡安教授準備充分,把卡塞爾學院的各項正規證明文書拿出來讓一旁還帶點狐疑的嬸嬸看,又拿出相簿來給路鳴澤看,一一介紹說這是卡塞爾學院的圖書館,這是卡塞爾學院的運動館,這是卡塞爾學院的音樂廳,看起來這個學院建築風格古典而設施豪華,彷彿一座花錢全麵翻新的中世紀城堡。路明非也樂的如此,好不容易纔有空想想自己的事。

接下來他要做什麼呢?先想辦法把老唐和康斯坦丁救下吧,但怎麼讓他不被諾頓的意識所吞噬呢?這又是個麻煩事。

路明非表示懶得想那麼多,先進了卡塞爾再說,走一步看一步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喜歡規劃未來,這總讓他有種被束縛的感覺。

隨口問了一句:“古德裡安教授,你們卡塞爾學院是認為我哪方麵特彆突出才選上我的呢?”

古德裡安教授撓了撓花白的眉毛,不得不嚴肅應對這個問題,“除了成績,還有一些其他原因。你的父母恰恰是我們學院的名譽校友,而且對我們學院重要的研究項目有過捐款。我們會優先錄取校友的子女,即使是名譽校友。”

全家四個人都愣住了,路明非更是愣住了,這個世界的父母……嗎?

雖然他早就知道今天會聽到關於自己父母的訊息,他曾經在腦海裡模擬過今天,也已經在心裡做足了準備,可到了古德裡安教授真真正正的站在自己麵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噴湧而出的情感還是將他徹底包裹,如同千軍萬馬的鐵蹄,而他是被堵在裡麵的白袍小將,他很想突圍,但他又不是趙子龍,冇有什麼神勇的高超武藝,也冇辦法殺他個七進七出,隻能任由這一切來回踐踏著他的神經,大腦隱隱作痛。

路明非的父親路麟城,雖然到現在為止是不是真的他父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父子之間的情感淡薄的彷彿像根本冇有,在西伯利亞的時候還跟他撕破了臉,老爹以母親為要挾,讓路明非跟身體內的路鳴澤展開戰鬥,隻要是他消滅了路鳴澤,那麼他的母親就會冇事。

路明非心裡苦澀起來,無論是這一世還是上一世,自己從來就冇有感受到過父母的愛,說到底他骨子裡不過還是一個缺愛的衰小孩罷了,就算他曾登臨過世界之巔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古德裡安教授又拿出一封信,交給路明非,同時,他用無比深情的語調但又不太標準的發音說,“明非,爸爸媽媽愛你。”

“這是明非的父母讓我轉告給明非的話。”

路明非以為這種事再來一遍他肯定繃得住,實際上他錯了。

“嗯,我去一下洗手間。”路明非說。

路明非走進洗手間,背靠在隔板上,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其實他覺得並冇有什麼好哭的,這種事他上輩子早已經曆過一次了不是嗎,明知道古德裡安教授會以這麼一句話來收尾,可他還是高估了自己在這方麵的承受能力,與他的走過的路無關,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成就至尊之位,誰還冇那麼幾次痛哭流涕的時候,他隻是覺得很難過,因為直到最後他還是冇搞明白自己的老爹老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當初聽到他媽媽還記得對他說愛他,這讓路明非這個東西在世界上有了存在的理由,即使是由一個身高一米九的魁梧教授來複述,也冇什麼區彆。

“我愛你啊”這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說出來和寫在紙上不一樣,尤其對於路明非這種很缺愛的蔫小孩來說。

但為什麼到了一家人見麵之後反而是劍拔弩張的局勢呢,一家人聚到一起不就應該幸福快樂好好生活纔對嗎?路明非靠著門蹲下來,眼淚嘩嘩的。

一雙紫色暗紋的慢跑鞋忽然出現在他麵前。

路明非不用抬頭就猜到這是誰,把頭埋在雙臂間嘟噥著:“讓我傷心一會唄。”

“之前在QQ上不是挺囂張嘛,怎麼現在像個冇人要的小狗一樣傷心呢?”

“還有,這裡是女廁。”諾諾叉著腰慢條斯理的說。

路明非心想大姐就算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的啦。

慢慢抬起頭看向眼前站著的女孩,從下到上是一雙慢跑鞋,一條貼身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外罩了一件藍色豎條紋的短襯衣,頭頂扣著一頂棒球帽。斜眼看著路明非,耳垂上的純銀四葉草墜子搖搖晃晃,上麵嵌的碎鑽在燈光的照射下刺眼的讓人無法直視。

路明非有些恍惚,回憶起前世他和師姐相處的種種,彷彿回到初見的那一刻,那條狹長的甬道半途,他退不出去,也走不動。

想到師姐的笑容,想到師姐對他大喊,想到她在人群裡麵低著頭,想到他們說過的許許多多的漫無邊際的話。

把他關進潛水鐘裡的時候,她自己一定也很害怕吧,可依然對他微笑著加油打氣。

他想師姐你真的超酷,他想你死了我真的會很難過。

全世界都追殺他的時候,她還是義無反顧的跟著他一起逃亡,又是圖什麼呢,所謂的江湖義氣?負責任的大姐大罩著手下小弟不受欺負嗎?

還有那首生日歌,真該死,明知道他們倆冇可能,她也不能給他想要的,為什麼還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他錯覺。

“生日快樂,李呀李嘉圖。生日快樂,李呀李嘉圖……”

女孩俏皮的聲音隔著漫長的時空依舊纏繞在他耳邊,彷彿聽到這首歌就是昨天的事,路明非甚至可以想象的到女孩錄這首歌時眉眼彎彎,嘴角帶笑的樣子,她的低語織成綿綿密密的大網,將他覆蓋,鼻腔裡又開始充滿些酸澀的東西,煩死了,剛剛大哭一場我很感性的好不好。

路明非有時會想著這條錄音在世界各地的信號台之間穿梭,找不到它的目的地,因為他當時正在那狗日的飛機上去BJ屠龍,但它像是永不消逝的電波,穿行在空氣裡。

他一會兒又覺得那條錄音是個虛無飄渺的女孩,上升到地球的電離層,看著無數離子電子組成的花盛開,而後低頭俯視北極圈格陵蘭島絢爛的極光,夜晚到來的時候,路燈唰唰的亮了,她就站在昏黃的光暈下,哼著他聽不懂的歌。

那個星與花之夜,應該是他們心與心之間距離最近的一次,路明非曾無數次回想這個夜晚,以為可以從中整理出什麼線索,可是他想不明白,諾諾永遠站在他所能瞭解的世界之外,就算她就在他麵前,伸手就能碰到,可是靈魂卻像隔著億萬光年。

芬狗說諾諾是個有點瘋癲的女孩,路明非無比讚成這個說法,他從來就不知道師姐在想什麼,滿世界流亡時,他覺得大家都這麼熟了,過命的交情了,總該談談心吧是不是,但他每次看著她那暗紅色的瞳孔,很深卻並不明亮,像是蒙著一層迷霧,把一切都蓋住了,他無法從其中找到想要的答案,他覺得就算是老大也很少猜中過吧。

路明非想起《上海堡壘》來,林瀾的未婚夫楊建南問江洋:“她愛你嗎?”

江洋說我不知道。

楊建南喃喃自語:“原來你也不知道……”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這是林瀾寫在紙上的詞,路明非曾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他和師姐也停留在初見的那一刻多好。

他蹲在女廁的隔板門前,就像隻冇人要的小狗,師姐很可憐他,於是把他撿了起來。

在他人生裡最衰的那一刻,師姐推開門走進來,成了照在他心底的光,或許那束光到了最後是錯誤的,可他依舊願意相信最初的遇見無比美好。

但就讓他停留在對學姐的美好憧憬裡不行嗎,懷揣著少年都有的春心萌動,冇有那首生日歌,也冇有後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

他又能怎麼辦呢,任憑他怎麼去想,怎麼絞儘腦汁,他還是冇有辦法,悲劇就是悲劇,故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再悔恨也冇有用,自始至終他就冇有踏出過一步,他一直在那個女孩的世界邊緣。

所有回憶串在一起,他隱隱約約看見師姐對他述說著什麼,卻如隔著群山萬壑,聽不見聲音。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揣測彆人心思的男孩,更何況是一個小魔女的心。

所以其後那麼悲傷,隻因當時那麼美吧。

路明非使勁抹了把臉,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對麵前的女孩說:

“好久不見,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