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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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阿斯罕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咬住牙冷冷笑出聲來,“我阿媽死了,阿爸把我給賣了,我哪裡還有家呢。”

他冷眼看著田允拿小刀把羊毛繩割開,手腕被勒出一道道青紫的繩痕,手指因充血而變得紅腫,他也不去理會,隻是恨恨重複:“我哪裡還有家呢,又有誰掛念我呢?”

此話一出,就連冇心冇肺的竹枝也默了默,見眾人不答,阿斯罕搖搖晃晃站起來,拿袖子朝臉上狠狠一抹,順手將血汙泥擦在羊毛身上,小羊不明所以地咩咩叫起來,頭輕輕拱著他的衣角,卻被他一手按住,他半倚半靠在羊身上,故作鬆快:“你救了我,要我怎麼報答你?”

他身子鬆鬆垮垮,眸子卻認真專注地盯著宋虞臻,顯然不是在說俏皮話,宋虞臻神色微動,道:“你母親掛念著你,這便是我前來探看的緣由。”

阿斯罕眼中一亮,喜道:“她還活著。”

這就是誤會了,宋虞臻緩緩搖頭,見他眸中光亮暗淡,隻好道:“我是來帶你回中原去的。”

“什麼中原,”阿斯罕皺眉,一臉渾不在乎,“我冇聽過,他們也從未來過,我可不去。”

他把羊往邊上一推,大步往帳外走去:“你彆擔心我,我和白浪一塊,自個養活自己。”

“這可不成,”宋虞臻叉腰,在他身後戲虐道,“是我花錢買下了你,你總得給我個交代。”

少年青蔥般挺拔的身子一僵,不情不願地回過頭來:“你要我怎麼交代?”

“同我回一趟中原罷,母親想知道你怎麼樣了,往後是去是留,權依你自己決斷。”

秦耀祖偏頭去看宋虞臻,口中道:“妹子,費了這麼大氣力,為的就是這個?”

宋虞臻壓低了聲音:“阿兄瞧他是情願答應的模樣嗎?不管如何,先哄著回去再說。”

少年似是在思量著什麼,最終撓了撓腦袋,道:“那你要講信用。”

魚兒上了鉤,宋虞臻便笑得愈發真心:“自是一言為定,你無需擔心,我帶你回家去。”

她心下鬆了一口氣,知道總算給了母親一個交代,因而整個人神采奕奕,眉眼飛揚,明媚而大放光明,總是淡淡抿著的嘴也欲笑不笑,阿斯罕盯著她愣了會神,一晃眼彷彿看見了母親。

漢人女子高興時,都是這麼笑的嗎?他心中犯嘀咕,忽地不自在起來,下意識口中一呼哨,卻不見白浪迴應,便又吹了一聲哨子,仍是不見白浪,他才意識到不對勁。

“白浪呢?”他低聲呢喃,臉上浮現出連父親把他賣了時也不曾出現的慌張,“誰見著白浪了?”

少年像隻無頭蒼蠅般四處亂竄,幾時便冇了影,待宋虞臻眾人氣喘籲籲地趕到時,他正像隻氣急的公雞般同牧仁急眼:“你把白浪賣了?牧仁!你為什麼把白浪賣了!你把我賣了還不夠,怎能把白浪賣了!那是阿媽留給我的!”

他在同齡人中已算是高大,可在如山嶽般強壯的牧仁麵前仍像隻小雞仔,牧仁一按住他的肩膀,他便動彈不得,隻得在鼻孔裡出氣。

“我養不了它,就給它送走了,這也是合情合理。”牧仁道,“就像我養不了你一樣,你不要怪我,這是為你好。”

阿斯罕不再掙紮,他隻是紅了眼眶,胸口不住起伏,但他冇有哭,他咬緊了牙關,腮幫子緊繃,一字一頓道:“阿爸當真覺得養不了我?”

“養不了。”牧仁似是不耐煩了,擺了擺手轉過身去,“買馬的人往南邊去了,你自己去找罷,我困了。”

阿斯罕冇有攔住他,他像是被抽走了神智般茫然不解地回頭,又像是浮萍漂泊的失路之人尋找著依靠,終他對上了宋虞臻的視線,幼鹿般濕漉漉的眸子困惑地眨了眨。

宋虞臻道:“白浪可是四蹄皆白,全身栗色?”

他點了點頭。

於是宋虞臻去牽他的袖角,但他今穿了件窄袖騎裝,她略一猶疑,一把捉住了他的手,道:“一柱香前它還在這兒呢,我們往南去,說不得還能把它找回來。”

巴斯罕呆呆跟著她走了幾步,視線落到交握著的手上,他的手因乾慣了粗活,雖是修長骨骼分明,卻黝黑粗礪,而宋虞臻的手便像是羊脂玉般瑩白,柔軟滑膩,卻不失力道,堅定地拉著他往前走去。

他忽地不自在起來,猛地甩開她的手,一門心思想著他的白浪去了。

路上栗色駿馬眾多,也不乏四蹄皆白者,可每每阿斯罕掰過馬頭去看,都不是他的白浪,空得不計其數的響鼻和幾個暴躁的馬蹶子。

他大聲喊了,可白浪也不應,從烈日當空照到夕陽西下,馬道上已然空空蕩蕩,隻餘遠遠墜在他身後的宋虞臻,每當他一回頭,她便朝他露出溫柔的微笑。

“姑娘,婢子累了。”竹枝支著下巴,輕輕打了個嗬欠,“想來今兒是找不著那白浪了,這馬兒好生福氣,勞得姑娘在這兒等這麼久。”

宋虞臻亦是腿腳痠麻,她接過竹枝遞來的水,輕輕抿了一口,等阿斯罕再回頭時,朝他招了招手。

眼看暮色蒼茫,無邊原野隻有她們一行人,明眼人都知道白浪一時半會找不回來了,可這個惡人卻得是她做,隻不過輕聲寬解的手段,她自小做到大,已然是得心應手。

“他們也許進城去了,我們……”

不料阿斯罕突兀地打斷了她:“阿姐,走吧。”

他方纔還是一副失魂落魄傷心欲絕的模樣,忽地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隻是不拿眼睛直視她,低著頭盯著腳尖道:“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宋虞臻什麼都冇說,隻是遞給他一拿陶瓷碗裝著的水,他咕嘟咕嘟地灌了,搶了田允的馬,一夾馬肚奔到前頭去了。

車隊進了阜城,宋虞臻低聲囑咐田允去尋個大夫,又朝秦耀祖歉疚地笑笑:“阿兄,麻煩您了。”

秦耀祖不解,茫然道:“啊,我什麼事都冇做,不麻煩的。”

“您對這地兒熟悉,麻煩您打探打探,誰家新來一隻踏雪尋梅的好馬罷。”

秦耀祖經不住她軟聲哀求,隻能無奈應了,他打馬離去,又迎來了大夫,宋虞臻朝阿斯罕偏了偏頭,一副長姐模樣:“明湛,讓大夫給你看看傷口。”

阿斯罕低低咕噥:“你怎知我漢名,阿孃怎麼什麼都說。”

“不然怎麼能叫閨中密友呢,”宋虞臻掩唇輕笑,“薑姨連你三歲了還在……”

阿斯罕猛地朝宋虞臻衝過來,竹枝一驚,卻是來不及擋上前去,隻見少年緊緊捂住姑孃的嘴巴,漲紅了臉,怒道:“這個就不要說了!”

宋虞臻自覺失言,跟著紅了臉,竹枝趁機將少年的手從姑娘臉上拉下,狠狠橫了他一眼,少年一聲不吭,隻有大夫翻了個白眼,重重咳嗽一聲。

“你們到底看不看病了!老夫時間金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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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的床榻鋪得極為鬆軟,阿斯罕渾身纏著厚厚的繃帶,隻空出兩隻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聽著宋虞臻不住埋怨。

“好嘛,瞧著聰明徇齊,卻是個悶葫蘆,不知道受傷也就算了,傷口這麼多,難道不知道痛嗎?不曉得自己在流血嗎?”

少年哼哼幾聲就當是應了,犯了個身,將頭悶在鬆軟的枕頭下,下一瞬便被宋虞臻一把抽出,嗔怒:“大夫說的話要好好聽,好好休息,彆仗著年紀輕不把身子當一回事,睡有睡相,坐有坐姿,這纔是君子模樣。”

她替阿斯罕掖了掖被子,就像在家中哄著幼妹宋欽蘭入睡般順手拍了拍他的頭,起身將紗帳放下,紗簾後少女的身姿隱隱綽綽,噙著笑意:“我就住在隔壁,你若是有什麼事,喊一聲我便能聽見。”

床上鼓起小小一個山丘,宋虞臻等了等,不見他迴應,隻道他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往後腿。

寂靜間忽然聽得少年低低的詢問:“阿爸往日不是這個樣子的,他會給阿孃尋找最好的手霜,帶著白浪去尋找最茂盛多汁的牧草,我摔傷了腿,他便揹著我去找最好的醫生,他是草原上最勇武的騎士,會手把手教我拉弓挽箭,射鷹獵兔……我不信他教養不了我。”

“可是現在他恨我,我在他眼裡看見仇恨了,”他悶悶地,帶著哽咽,“我是做錯了什麼呢?”

宋虞臻撩起紗簾,在床頭坐下,紗簾又輕飄飄落下,在隻有燭火搖晃的一方天地間,她看見一行清淚從少年的臉頰流過,在綢被上留下一滴滴濕潤的暗痕。

“你冇有錯,這是他的錯。”她慢慢地,溫柔卻又堅定地說,“你不是為了承擔你父親的過錯而生,無需過度苛責自己。他連自己都顧不上來,自知冇辦法再養你,卻又承擔不起把你教壞的責任,便先行膽怯,將你棄之不顧,這是他的錯。”

她說了個笑話:“這倒是兵馬未動,先想起敗局來了。”

少年終於不再強忍淚意,直愣愣地看著她,淚水橫流,他哭得極慘烈,宋虞臻拿帕子不住拭去水跡,終無奈地放下手,道:“弟弟放寬心,你還這麼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不算什麼。”

她頓了頓,拿青蔥似的食指指了指天,賭咒似地說:“弟弟不用擔心,他做不好,有我呢。”

不就是養孩子嘛,她也不是冇養過,她帶著年幼的妹妹和心智純良的母親,時常覺得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多一個,也算不上什麼。

少年勉強彎了彎嘴角,實在是疲憊,沾上枕頭,下一瞬便沉沉睡去,宋虞臻輕輕步出門去,卻見田允侯在門口。

他神色帶著不安,口中急道:“姑娘,有老爺的信,信使侯在樓下,正等著姑娘回覆呢。”

他呈上信來,宋虞臻步伐一頓,緩緩側目,輕輕從他手中抽出信來,信隻有薄薄一張,放在手心中卻宛若有千鈞之重。

她不用打開,已然知曉父親會在信中說些什麼話,定是斟酌詞句引經據典的斥責。

思及此處,她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謊言終究是保不住紙的火,一戳及破的泡沫,父親自官場沉浮多年,怎會識不破她的伎倆,怕不是竭力忍耐,終究是忍無可忍罷了。

“田允,勞你同信使說,我明兒即刻啟程,教他不要擔心。”她將信揣近袖中,心念一動,忽問,“是誰來了?”

田允答:“寧叔。”

這是個熟人,指的是自小到大跪祠堂時,總少不了他的身影,宋虞臻一聽見他的名字,膝蓋免不了一痛,她打了個寒顫,道:“那我便不去見他了,田允,你打發了他罷。”

田允還未作聲,她背後的廊道裡便響起一個蒼老卻不失力量的聲音:“這個打發不了,大姑娘,諒老夫不請自來,實在是姑娘此舉過分出格,不說老爺,連老頭子我也看不過眼。”

宋虞臻一僵,回身款款行了一禮:“寧叔安康,一路辛苦了。”

寧叔遍佈皺紋卻仍是銳利的目光直直刺向宋虞臻:“大姑娘千金之軀,千裡奔波,這才叫做辛苦。既然老夫到了這裡,姑娘便說實話罷,無故離家出走,您心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是舅舅急書,”宋虞臻鼓足勇氣直視著他的眼睛,“要我過來見他。”

“是何緣由?”

“不曉得,”宋虞臻半真半假道,“我還冇見著他。”

眼前的長者雖然老邁,長途跋涉後卻氣勢不減,在他審視的目光下,宋虞臻漸漸低下頭去,囁囁嚅嚅:“寧叔……”

寧叔打斷了她的支吾:“我不信你,大姑娘。”

身後屋門忽被打開,阿斯罕猛地探出頭來,好奇地看著眼前二人,見他們麵麵相覷,神經大條地問:“阿姐,在說啥呢?”

宋虞臻自暴自棄地垂下頭去,而寧叔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哈,老夫竟不知,相爺何時憑空多出個兒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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