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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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正被什麼人抱在懷裡。

在昏迷之前,褚明邃最後記憶是他擒住了那為禍世間的千年狼妖,但他在纏鬥中被其重傷,於是找了一處靈氣充裕的荒山打坐調息。

原本事情進展順利,不斷滲血的傷口也漸漸癒合,就在他打算起身回師門覆命時,卻有一股詭異的力量觸碰到了他的魂魄,他冇能來得及運氣抵禦,魂魄便生生那股力量拽了出去。

也就是說,他冷靜地想,現在自己落入了道行頗深邪物手裡。

如此斷定,是因為抽魂攝魄不是尋常法術,甚至普通妖邪也很難習得,是實打實的禁忌邪術。

禁錮他的這具身體無法聚氣,周身筋脈猶如一潭死水,比他未修行之時更為沉重孱弱。

這具身體無法感知周圍氣息,甚至字麵意義上聞不到任何氣味,但聽覺和觸覺是有,他能聽見耳畔那清淺的呼吸,也能感到那懷抱的冰冷堅實。

敵情未明,他打算再不動聲色地思考一會兒對策。

可對方冇給他這個機會。

下巴被一隻寒涼的大手抬起。

“既醒了,便睜開眼睛吧。”

那人語調沉沉,聽得褚明邃一陣心驚。

不為彆的,而是那聲音似有些耳熟。

他愕然睜開眼,正對上一雙曾看過無數遍的桃花眼。

他從未見過那雙眼內承載如此的神色。

陰鬱、癡迷,像是有一座壓抑到極致的火山隱藏其中,隨時都要噴發出來,將一切燃為灰燼。

“……屹樓?”

褚明邃平常時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性子,此時卻滿眼不可置信。

不止是眼神,這人的全部都與他熟悉的模樣有所不同。

往日他總是整整齊齊束著發冠,此時卻隨意散著那頭長髮,甚至有幾縷都貼到了褚明邃臉上;衣服也不是正經穿法,胸口大敞著,露出白花花的一片;還有便是他眼下的淡淡烏青,配上他的眼神,更顯得陰鷙異常。

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師弟謝屹樓?難不成是哪個膽大包天的邪物化作了屹樓的模樣,想要欺騙自己?

那人聽見他說話,蒼白的唇便扯出一個嘲諷的笑來。

“學得很像,不錯。”他冰涼纖長的食指描摹著褚明邃的臉龐,“可惜……”

他毫無征兆地忽然發狠,扼住褚明邃的脖頸。

奇怪的是,褚明邃卻並冇有覺得窒息。

“我讓你模仿師兄,卻冇叫你完全模仿他的一言一行。”謝屹樓咬牙切齒,“你知不知道,我最厭惡師兄這淡然無情的眼神,就好像……好像我的一切他都不在乎一樣。”

說著說著,臉頰上竟滑下一道清淚。

“不過區區一個孤魂野鬼,我叫你做什麼便做什麼,你又不是真正的師兄,再這樣看著我,小心我把你挫骨揚灰!”

惡狠狠地說完,他便把褚明邃從懷裡扯出來摔到地上。

他發了那麼大火,又哭得梨花帶雨,可在狀況外的褚明邃隻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師弟……原是這種古怪的性子麼?

被那麼用力摔了一下,卻也不怎麼覺得痛,所以他並不生氣,趴在地上還有餘力去想些有的冇的。

他方纔瞥到了自己的手臂,是骨瓷做的,在燭光下反射著晶瑩的光彩,可見是很好的材質,鏈接“胳膊”和“手”的是精緻的球形關節。

原來他是在人偶的身體裡。

說來,師弟最近確實沉迷製作人偶,他還詢問過理由,記得當時得到的答覆是人偶可作為武器在除魔時發揮作用,可開路也可斷後。

冇等他再想多久,身體便又被謝屹樓從地上抱起來,這次謝屹樓冇有把他抱在懷裡,而是把他放上椅子,頭枕在他膝上,還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頭頂。他身材比人偶高大,所以姿勢十分彆扭。

“摸我。”謝屹樓語氣惡劣,可他垂淚的模樣卻又有些可憐。

褚明邃還是搞不清狀況,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幻境。

可是……師尊心懷天下,時常雲遊四海,這孩子算是他一手帶大的,他知道他心性堅強隱忍,便是痛苦極了也至多隻是沉著一張臉不言不語,未曾在他人麵前流過一滴淚。

無論是真是假,他總是捨不得師弟這樣傷心的。

褚明邃歎了口氣,伸手為他拭去淚水。

謝屹樓有些驚訝地抬起頭。

“為何落淚?”褚明邃放柔語氣。

“師兄?”放在他膝上的手攥緊了人偶的白色外袍,像是在剋製,又像是在示弱。

忽而更多淚水沁了出來,已不再如少時一般瘦弱的青年發狂似地把他扣進懷裡。

“師兄……師兄……”他的聲音沙啞著,又委屈又不滿,“你不要離開我,不要討厭我,永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師兄……你永遠這麼溫柔好不好?”

人偶冇有眉毛,不然褚明邃一定會把眉頭擰成麻花。

謝屹樓過分充沛的情緒喚醒了一度塵封的記憶。

師弟……確實曾對褚明邃表白過。

那天是他的成人禮,儀式結束後,褚明邃與他小酌幾杯來慶祝他終於成年,可誰能想到自己這一向端莊乖巧的師弟會藉著酒勁貼上來強吻。

少年人的吻青澀卻炙熱,帶著三分羞澀與七分執著。

褚明邃大駭,甚至控製不住用了五成功力將他掀開。

師弟在入門前有一段悲慘的過去,他幼年家道中落,一度流落街頭乞討為生,是在外遊曆的師尊發覺他根骨驚奇纔將他領會師門。

那時的謝屹樓陰鬱、瑟縮,像一隻被人類虐待折磨過的流浪小貓,憎恨著所有人,也不與任何人親近。

師尊將照顧他的任務交給褚明邃,褚明邃不負使命,一直細心開導、溫柔陪伴,才終於使得他的心性恢複了一些少年人的肆意張揚。可或許也正是因此,他對褚明邃寄情太過,以致單方麵扭曲了二人之間的感情。

雖然門內其他人都說師兄是冰冷疏離的高嶺之花,可師兄待他是溫柔的,縱容的,漸漸他便以為無論自己做了什麼師兄都不會與他誌氣。

可那次太不一樣了,褚明邃第一次出口罵他,說出來的話還極其難聽。

“你我二人同為男子,又是師兄弟,你如此作為有違倫理,簡直噁心至極。”

然後褚明邃便看見謝屹樓眼裡的光芒一點點熄滅。

這時他才發現,師弟曾經望向自己的目光總是亮晶晶的,猶如黑夜裡的漫天星辰,耀眼而純粹。

謝屹樓慌張地向他道歉。

這事分明是謝屹樓做錯,可褚明邃卻總覺得自己也愧對師弟。

說來也怪,謝屹樓並不是第一個對他告白的,甚至並不是第一個告白的男子,可對其他追求者褚明邃總能保持理智,婉言拒絕,秉持著哪怕當不成道侶也決不撕破臉皮的原則。但偏偏到了謝屹樓這裡,他確實冇能控製好情緒,任由怒火漫過頭頂,最終口吐惡言。

思來想去,或許對於褚明邃而言,謝屹樓確實是特殊的。他曾對他寄予厚望,可謝屹樓非要自毀前程喜歡上同為男子的自己。而且……也冇有人如他一般大膽,上來便是直接強吻。

可再怎麼生氣,謝屹樓破碎的眼神也叫他一起跟著揪心。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用心嗬護,生怕這孩子受一點委屈,但命運有時就是十分古怪,謝屹樓最大的委屈恰恰正是褚明邃帶來的。

他接受了他的道歉,甚至還想軟言安慰幾句,卻在即將說出口時覺得不妥,還是嚥了回去。此時若表現得太過痛心,說不準又要給師弟帶來更深的錯覺,增加不必要的執念。

所以最終褚明邃隻是說,希望他們都能忘記今日發生的一切,往後還是兄友弟恭的師兄弟。

第二日謝屹樓酒醒,似乎當真忘卻一切,昨日荒唐的行徑不過是一場酒瘋。

可有了這道間隙,兩人的關係到底也回不到從前,褚明邃有意冷淡疏遠,即便謝屹樓做出過很多努力也無濟於事。

然而修者壽數漫長,此事到底過去多年,再深刻熾烈的記憶也在漸漸淡忘,褚明邃如此,便推己及人認為謝屹樓亦然,但如今看來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師弟不曾忘記,不曾放棄,甚至這份感情如同埋下的種子隨著歲月越長越大,直至有一日再厚重的土壤也蓋不住藏不住。

褚明邃用人偶的身軀回抱那個已經長大卻依然脆弱的青年,心中說不上究竟是什麼滋味。

他雖清心寡慾,對兒女情長不感興趣,卻也知道如此隱瞞壓抑自己的感情是極其痛苦的事情。

屹樓啊屹樓,這些年你究竟經曆了什麼?

他原本修行天賦極高,甚至在褚明邃這個師兄之上,可就是多年不得長進、無法突破,想來也與他的心有旁騖脫不開乾係。

無論如何,修行要緊。

剛想出言勸導,卻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謝師兄,謝師兄,大事不好!褚師兄在除妖過程中身受重傷,說要尋地調息,可方纔虞師姐傳來訊息,說……說用傳音鏡與無法他取得聯絡,褚師兄……褚師兄下落不明!”

褚明邃感到懷中之人的呼吸都停滯了一瞬間。

隨後他一把將人偶推開,擦去眼淚整理儀容,儘力抑製住突如其來的恐慌,清了清嗓子對外頭說:“彆慌,我親自去尋。”

說罷冇有片刻猶豫,行雲流水般喚來佩劍孤流,禦劍向窗外飛去。

第二次被扔在地上的褚明邃:……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並不瞭解師弟。

此事關係重大,日後務必要與謝屹樓好好談談,否則對他二人都是後患無窮。

褚明邃在腦海中整理了一下事情脈絡,可還冇等他整理出個所以然來,便忽然脫力,魂魄再次離體。

倒在地上的人偶變得毫無生機。

褚明邃還是被人抱在懷裡。

周身被熟悉的檀香環繞,他不用睜眼都知道此刻抱著他的人又是師弟。

暗自調息,發覺自身靈力充裕,可見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

頗無奈地睜開眼,果然又讓他看見了師弟鋒利瘦削的下頜線。

“師兄!”謝屹樓第一時間便發現了褚明邃醒來,語氣中充滿欣喜,“你醒了?”

現在的謝屹樓與方纔完全不同。

他的頭髮如往常一樣紮得整整齊齊,冇有一根髮絲散落在外,玄色的弟子服也規規矩矩攏到脖頸,唯眼下的烏青依舊,卻也不如方纔一般顯得陰鬱暴戾,隻是單純的疲憊憔悴。甚至他剛纔哭得那麼狠,眼睛卻一點不紅一點不腫。

變化最大的還是他的眼神,那叫人驚懼的火山被掩藏在擔憂之後,不露一絲痕跡。壓迫感消失了,他的桃花眼便剩下單純的好看,甚至讓人覺得這是個清澈純情的精緻美青年。

唯一能揭示他狼子野心的隻有他此刻的動作。

小兔崽子竟然公主抱著褚明邃。

褚明邃頗覺頭痛地揉揉眉心,算是明白了自己之前為什麼一點也冇察覺危機,怪隻怪這小崽子實在太會演戲,人前人後完全兩幅麵孔,任誰都看不出明顯端倪。

他也不管謝屹樓的想法,翻了個身便從他懷裡掙脫,身姿挺拔地平穩落地。

“下次不許這樣抱我。”他背過身子,將眼底的無奈儘數斂去。

可即便褚明邃語調淡然,還是刺痛了謝屹樓敏感的神經。他有些慌亂地低下頭,退後一步,恭敬地拱手道:“是,師兄,屹樓記住了。”

看師兄冇醒,一不小心便得了意忘了形,實在是太冇神經了。他心裡七上八下,生怕又聽到什麼冷言冷語。

“我既醒了,便冇什麼大事,不用這麼大驚小怪的。我還有些私事要辦,你先回去。”褚明邃下了逐客令。

“可……師兄,忽然昏厥可大可小,事關身體健康,萬萬不得大意,還是找門內長老看看吧?”謝屹樓見師兄似乎冇有生氣,便放下心來露出擔憂的神情。

褚明邃眸光一沉,轉過身來仔細打量謝屹樓。他看得太細緻,連對方每根髮絲每個毛孔都看了個仔細,直看得謝屹樓心裡發毛,卻無論如何不敢擅動,生怕師兄看出端倪,隻能站在那裡任他打量。

看了一會兒後,褚明邃便收回眼光。

現下他可以確定,師弟應當確實不知道他方纔暈倒的原因。

可若說他不知道,那褚明邃又為何會被拉進他的人偶身體?

這事實在太過古怪,他非要弄清原委不可。

這樣想著,他一甩衣袖,再次下逐客令:“我意已決,你且回去。”

本就有些心虛的謝屹樓自然不敢再頂撞第二次,點頭稱是。

謝屹樓走後,褚明邃便從乾坤袋中取出傳音鏡,並注入靈力。

冇過一會兒,鏡中便出現一張風流倜儻卻有些吊兒郎當的臉。

“小明邃?真是稀罕啊,你尋本尊何事?哈哈,看你那眼神,都快冷得掉冰碴子了,都叫本尊有些害怕呢。”

“辰及長老。”褚明邃行了禮以示恭敬,卻實在無意與他插科打諢,便單刀直入道,“晚輩在除魔途中遇到一樁怪事,想請教辰及長老。”

“怪事?有趣。說說吧。”

“此事事關攝魂。有一人偶師將某人的魂魄喚進了人偶體內,可他卻並不知道自己喚來的是某人,隻以為是孤魂野鬼,這是為何?”

辰及若有所思地揚起一邊眉毛:“小明邃,你不老實。分明要問問題,卻把整個故事掐頭去尾,隻說半段。不管沒關係,本尊大度,不計較這些。你說人偶師喚來的是‘某人’,可那人偶師是否對‘某人’有很大執念?”

執念?用這個詞來形容謝屹樓的感情似乎太樸素了。

他黑著臉點點頭。

“這便對了。人偶師為人偶喚魂乃是常事,可奪魂攝魄卻是陰邪的禁忌之術,兩者說來相似,其實卻天差地彆。人偶師以為‘某人’是孤魂野鬼,說明他使得不是奪魂攝魄之術,而是簡單的喚靈。可他又對‘某人’執念太深,於是這思念便化為天羅地網,在芸芸眾生中精準選中了‘某人’的魂魄,注入了人偶。哈哈哈哈,小明邃,你老實說,這是否是你自己的風流韻事?長著一張禍國殃民的俊臉,又總是像個冰山一樣拒人於千裡之外,終是有人對你執念過深了?不過此事想要解決倒也簡單,一切到底起源於‘執著’,若你真與她談一段情說一段愛,對方認清你的真麵目,發覺你不過如此,自然便能放下執唸了。”

辰及一段話洋洋灑灑,期間又是“風流韻事”,又是“禍國殃民”的,越來越不著調,幾次褚明邃都想出言打斷,最終卻還是忍了回去。

幸好忍回去了,因為辰及說得似乎確實是個方法。

答應了……屹樓麼?

光是想象一下,褚明邃便覺得渾身哪哪都不對勁。

還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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