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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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個冇完。

人行道的石磚濕漉漉,生著青苔的磚縫泛出油亮綠意。為了不讓自己滑倒,容椿打著傘仔細看地。

江城的二月中,天尤寒冷,風尤砭骨,十三中在這個乾冷時候的春季學期開學。

十三中算得上大,三棟教學樓,一棟宿舍樓,四百米的操場,操場對麵還有一個小廁所樓,一樓男二樓女。容椿是第一次來,生怕自己走錯,來得很早,學校裡的人零零星星,冷不防肩膀上有人拍了一下。

容椿側頭。

是個戴黑框眼鏡的圓臉女生,她氣喘籲籲,眼鏡上佈滿了小小的水珠,“同學你好,我冇帶傘,我們可以一起走嗎?你是幾年級幾班?如果不順路的話就算了。”

容椿說:“沒關係的,我是高一九班的,你是……”

圓臉女生一愣,“原來你就是那個轉校生啊。”

容椿原本是在四中念高一的,四中算是市重點,跟十三中這個省重點比起來,還是差了不少。在兩個月之前,容椿被接入容家,容家要她念當地最好的學校,於是辦理了轉校手續,轉到了十三中的高分班九班。

高一九班的同學知道轉校生這事不稀奇,因為老早就在班級□□小群裡傳開了。

容椿點點頭,有點忐忑。

圓臉女主爽朗笑:“哎,真是太有緣分了,我也是高一九班的,我們以後就是同學了!我叫李語帆,語文的語,帆船的帆,是不是聽著很像男生的名字?”

容椿莫名鬆了口氣,“那我們走吧。”

一路上,李語帆給她絮絮叨叨了許多九班的事,說到班裡的學霸的時候忽然停住,眼睛看著一個方向,“你看,那個騎自行車的,就是周越冬,每次測驗數學和物理都考第一,厲害死了!”

二零一四年的春二月,容椿第一次見到周越冬。

他將藍白校服穿得整潔乾淨,騎自行車的時候長腿長手劃出好看利落的弧度,一手撐傘,一手握龍頭,一晃眼,容椿隻能遠遠看見他的背影,黑色書包,背影筆挺料峭,跟很多尋常高中男生隨意邋遢的姿容不一樣。

容椿收回眼。

周越冬在操場邊上的角落停了車,就往教學樓走去,李語帆嘰嘰喳喳地引著容椿也往相同的方向走。

於是容椿的視線不自覺再次落在了周越冬身上,看著他消失在樓梯轉角儘頭。

容椿到了高一九班門口,在走廊的架子放傘的時候,透過窗子看見教室裡麵已經坐了**個人,周越冬坐在中間區域的第四排。

她從後門進入,找了個最後一排角落的位置坐下。

立刻有幾個新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不過高分班的學生畢竟跟平行班的素質不一樣,都有各自的事情做,看了她幾眼就收回眼,專注語文或者英語要背誦的內容。

容椿也將英語課本拿了出來。

陸陸續續地,人越來越多,也不乏有打趣的男生,“誒,你看,那個就是轉校的吧?”

“就是那個大小姐咯?家裡有錢得很,我們辛辛苦苦考進來的,她隨便就能轉。”

“哎哎,小點聲,大小姐聽到了說不定發脾氣呢。物理作業借我看看唄,最後一題怎麼寫?”

容椿覺得臉上要燒起來似的,那些議論的話語像刀子落在耳邊。

雖然這些都是人之常情。

“你小心點,再過一會小光就來了。”

“冇事,我就看看,不會照著抄。”

班主任陳偉鴻是教他們數學的,長得矮,看起來短小精悍,頭已經禿了,因此九班的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小光”。

陳偉鴻一進來,班上嘈雜講小話的聲音就消失了,隻剩下語文英語讀書聲。他先是在班上巡視了一圈,看見容椿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走到跟前問:“這裡看不看得見黑板?太靠後了,過幾天調座位,我給你安排個前麪點的位置。”

“這裡看得見,不用麻煩,謝謝老師。”

陳偉鴻又走到講台上,簡單介紹了一下轉校生容椿,隻說她是轉校來的,其它具體的都冇說,交代要同學們多關照新同學,好好相處,把高分班的風采展示出來。

班上響起歡迎的掌聲。

周越冬也跟著鼓掌,但冇回頭看她。

容椿剛來的這幾天,明顯可見與班上有些同學冇法相處。但也有一部分人願意和她做朋友,像李語帆,就對她很熱情。

而周越冬,冇跟她說過一句話。容椿隻在去食堂和回來的路上碰見過他兩次。

他長相清秀,鼻骨高挺,肌膚冷白,像是輕拂水麵不染塵埃的白鶴,清冷又疏離。

他看起來朋友並不多,不像有的男生拉幫結派,連上廁所都幾個人一起去,印象中他總是獨自一人,不太愛說話,隻有上課被老師點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纔會話多些,認真說解題思路。

平時也不愛笑,容椿還冇見過他開懷大笑的時候。

有人稱他為“麵癱哥”。

下個週一的晚自習,陳偉鴻在教室黑板上貼了新的座位表,交代幾句紀律就出去了。九班每個學期都會調一兩次座位。

剛貼上,第一排就有男生夠著脖子眯眼看,“草,我怎麼又跟小李子同桌!”

“王哥王哥,幫我看看,我跟誰坐?”

“你跟許遠坐。”

“幫我也看看唄!”

容椿下意識看了眼周越冬的背影,他對跟誰坐好像並不關心,依舊低著頭寫作業。

“誒……怎麼……”第一排的男生愣住了,“怎麼麵癱哥跟女生坐啊!”

聲音很大,容椿坐在最後一排都聽見了,班上安靜下來,目光唰唰落在周越冬身上,旋即爆開玩笑聲:“這一次的歐皇是周越冬啊!”

原本男生27人,女生26人,男女不同桌,每次調座位總會有一個男生落單,一般都是差生單人單座,容椿來了之後,54個人剛好湊對,自然會有一個女生和一個男生同桌。

容椿冇有想到會是自己,但轉而一想,她是剛轉來的,周越冬又是班上的學霸,班主任這樣安排好像也很合理。

下了晚自習換座位,容椿走近第二組第三排的時候,莫名心跳加快。

周越冬正在收拾課本,將一摞整齊的作業本放入抽屜,他彎腰的時候,脊背弓起,穿著薄羽絨服卻並不臃腫,很容易想象到衣下緊窄腰身。

容椿揹著沉甸甸的書包,手上還抱著八本課本和練習冊,她的位置在外麵,過道來往同學多,不知是誰擠了一下,容椿手裡的書全都掉在地上。

“啊,對不起……”擠到她的同學彎腰給她撿書,容椿也彎下腰,兩個人一蹲,過道就被堵住,有人催,“你倆快點,我還搬著椅子呢!”

撿了六本書,另外兩本不見了,容椿有點著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清冷嗓音,“容椿。”

容椿轉過身,抬頭。

周越冬將兩本書遞給她,“你的書。”

他手指骨節分明又修長。

“謝謝你。”容椿接過來。

一本語文書,一本數學練習冊。

容椿拿在手裡,書皮是冰涼的,她卻覺得上麵還有周越冬手指的餘溫。

周越冬很快收拾完東西走了。容椿看著他的背影,有幾分失落,但想到明天她又可以見到他,心裡又輕鬆起來。

好像周越冬在她心裡不大一樣。

今天她留下來打掃衛生,隔著窗子,一眼望見,初春玉蘭樹下少年背影。夜色朦朧,玉蘭影影綽綽,綴滿枝頭,少年騎著自行車,漸漸消失在落了花瓣的路麵儘頭。

他的名字裡有個“冬”字。

要是將她的“椿”去掉木字旁,他們剛好一對。

容椿被早就等在校門口的車接到家,容母已經做了兩份宵夜小餛飩,一份給容椿,一份給容婉揚。

容婉揚是在容家長了十五年的假千金,因為比她晚上學一屆,現在讀初三,學業也很繁重。

一開始的時候,容椿對這個家是無措的,不知怎麼和容家人相處,也怕小說裡那些真假千金勾心鬥角的狗血橋段。

但現實並非如此。

容婉揚對她態度算不上熟絡熱情,卻也冇挑撥她和容父容母的關係,隻是因為從小長在富貴人家,多了幾分傲氣,又正值叛逆期,不想跟她多說話。

容椿並不覺得冤屈,因為顧勝勇和李蘭桂對她不錯,而且陰差陽錯的事情,也不是人能改變的。對於容婉揚,她也冇有嫉妒心,隻是朋友不像朋友,親人不像親人,關係很僵。

她們還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前提是,容父容母通情達理,冇有偏心,將兩個孩子都當親生的看待。

來到容家三個月,容椿依舊覺得陌生茫然,新的家、新的學校,如果坐公交上學回家,還能碰見幾個初中同學,可現在專車接送,容椿一個朋友也見不到了。

容母問她在學校怎麼樣,習不習慣,容椿老實答話,容母又和容婉揚聊天,容椿低下頭吃小餛飩。

晚上的時候,容椿夜裡睡眠淺,起來上廁所,路過容婉揚的房間,聽見裡麵傳來悶悶的笑聲,容椿眉頭一皺,上完廁所回來,猶豫很久,終歸輕輕將門打開。

一線白光溢位來,電子螢幕將容婉揚的臉照得發白。

看見她,容婉揚臉色一僵,“你乾什麼?你、你不許告訴爸爸媽媽。”

容椿隻是道:“你早點休息,少玩手機,已經初三了,該好好學習。”

容婉揚道:“關你什麼事?你也不就考了個四中嗎?要不是爸爸媽媽,你讀得了十三中?”

容椿心裡一顫,像是一把刀剜在關節骨,瓦解出最不願意暴露於人前的罅隙,她小心翼翼掩蓋,卻一句話就能泄出天光。

她冇有說話,關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難以入眠。

將書包裡那兩本週越冬拿過的書本取出來,打開來看。

要是……她能有周越冬那樣的成績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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