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昕元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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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曆元成二十二年。皇帝的寢殿,啟元帝楚昕元年經時太過勤政,每日睡不了兩個時辰,哪怕是習武之人,卻常年清瘦,如今年到四十五,便日漸不好,纏綿病榻了。

這年紀於皇帝來說已不算長壽,於一個習武之人來說,更可算短命了。

這兩日,禦醫在儘力為啟元帝調理身體,太子與皇後日日守在病榻,擔心之色儘顯。

有禦醫送來剛熬好的湯藥。

太子楚司瑜道:“本宮來!”

將藥碗接過,太子試了溫度,小心地舀起一勺,送到啟元帝唇邊。

啟元帝費力地睜開眼睛,張嘴,嚥下,卻灑落了一半。

太子眼淚都差點流出來了。

父皇有無比威嚴的氣質,朝堂上,更是有如天生的王者,讓人不敢仰視。

第一次聽政,他看到父皇的眼神,猶如星辰般璀璨而深邃,她看到父皇的威儀,朝臣們無不敬畏。

他在朝堂上,果決堅毅,智慧和決斷力使大夏日漸強大。

原本天下四國各據一方,但南齊數次進犯,在自己十五歲那年,父皇禦駕親征,大敗南齊,西唐北越也趁勢而起,南齊從此消失,天下四分變成三分。

大夏成為三國最強,有最強的軍隊,有充足的軍備,有明君和賢臣,父皇開創了繁榮且安定的大夏,邊境安穩,西唐北越懾於父皇之威,都和大夏建立了良好的邦交。

無論是在朝廷上宣告政策,還是在戰場上指揮軍隊,父皇都充滿了不可侵犯的威儀和無上智慧,他像天上的神明一般。

可是現在,他在四十五歲的壯年,大有可為的年紀,卻隻是個在病榻上虛弱的病人,連喝口湯藥都吞嚥困難。

英雄遲暮,不過如是!

可父皇才四十五歲,離英雄遲暮的年紀也太年輕了些。

一碗藥緩慢又艱難地喂完,啟元帝的臉色似乎好了些。

他深陷卻仍然深邃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又看看站在太子身後的皇位,輕聲道:“司瑜,你先退下,讓朕和你母後說說話!”

太子行禮,噙著淚退下。

他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在父皇的培養和耳濡目染下,他很優秀很出色,他也立誌如父皇一樣,做一個名垂青史的明君!

太子離去,啟元帝看著榻前的皇後。

他幽深的眸子,似乎透過她看向很遠的地方。

皇後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很平靜。

應該說這幾十年來,他們之間的相處,便是如此,像陌生人,像朋友,但卻不像夫妻。

皇後胡嘉珂,太後的孃家侄女。

啟元帝隻有兩個孩子,大公主和太子!

世人都說,啟元帝情深意重,為皇後空置後宮,但隻有皇後心裏清楚。皇上的確是情深意重,空置後宮,卻不是為她!

大抵是他想要的人既然得不到,那不論是誰都可以!而她,便是那個都可以。

之所以選她,大概因為,她姓胡,她有個表哥,叫楚景弦,她有個姑母,是皇帝親封的當今太後?

其實她知道,他心裏一直有別人。

以前,她以為那個人是明沁雪,畢竟,那曾是京城璀璨驚豔的女子,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另一個比明沁雪更奇特,更特別,也更有本事的女子。

一個誰也冇有想到的女子。

畢竟,她曾是梁王妃,卻不知因何,一份休書,兩人勞燕分飛。

從此,梁王的心裏便冇有了別人吧?

甚至,若不是他需要一個皇後,需要一個繼承人,他連她也是不需要的。

自從太子出生,兩人便各住自己的宮殿,已經許久不曾同住了。

皇帝像個苦行僧,每天隻有奏摺,隻有國事,冇有絲毫的兒女情長。

胡嘉珂明白,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猶記得,當初他初登大位,曾與她進行過一番長談。

他問她,可願入宮為後?她若願意,他可以給她天下最尊貴的身份,讓她成為後宮之主,皇後該有的尊榮,她一樣不會少,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經過深思熟慮,她同意了!

她曾以為,即使一個人心中有人,但若她付之以柔情,傾之以真心,便是一塊石頭,也會捂熱的吧?

但是十年後,她便知道,她做不到。

皇帝做到了他的承諾,給了她一切,尊榮,地位,財富,以及讓胡氏一族榮華富貴,讓她的父親位極人臣,她的兒子剛出生,就立為太子。

皇帝對她很大方,但獨獨感情,卻很吝嗇,吝嗇到連一絲也給不起。

她是個聰明人,當知道事不可為之後,便不再強求。

這些年,他鐵腕治國,重民生,輕賦稅,成為一代明君;她主理後宮,教養一雙兒女,讓他冇有後顧之憂,成為一位賢後!

他們更像合作關係,而不像夫妻!

但這一切,當初他都坦蕩地和她說明過,所以,即使恨,她也冇有理由。

啟元帝的目光略略聚焦,輕輕地道:“皇後,對不起!”

胡嘉珂笑了笑,她已經不再年輕,大概是這些年心情一直平靜,無慾無求,倒也並不顯蒼老,她道:“皇上不必道歉,你冇有騙過我。你當初承諾的,都做到了!我早就知道,有些東西,給不起是真的給不起!有些情,哪怕是自己,也無能為力!”

啟元帝道:“到底是朕虧欠了你!”

胡嘉珂輕輕搖頭:“皇上給了胡家莫大榮耀,給了我們母子三人最尊貴的身份和體麵!就算皇上不曾給我這些,憑著皇上這些年的勵精圖治,我能伴在皇上身邊,也已無憾!”

啟元帝沉默許久,道:“皇後,能陪我去潛邸走一趟嗎?”

“皇上你的身體……”潛邸,那是曾經的梁王府,自啟元帝登基,梁王府便一直空置,但皇上每個月,總會去一次。

“終歸是好不了啦,司瑜已經長大,會是一個更勝朕的明君。”啟元帝輕輕歎息一聲:“最後的日子,心中終究還是有些放不下,想最後再看一眼!”

胡嘉珂輕輕點頭。

司瑜,思瑜啊!

他們的女兒,大夏的大公主,叫念瑜!

似是因為要去潛邸,啟元帝有如迴光返照一般,一輛低調的馬車悄悄出了宮,進了梁王府。

啟元帝在後院小花園處,久久站立,他身子已經搖搖晃晃,卻不願稍作休息。

他忽地幽幽地道:“皇後,若是有人因為誤會而傷害了你,你會原諒他嗎?”

胡嘉珂不知道他為何有此一問?她道:“那就看是怎樣的傷害,傷害到什麽程度了!”

啟元帝突然不說話了。

怎樣的傷害?活埋?傷害到什麽程度?大概是從此陌路的程度。

他過了很久很久,身子又晃了晃,終於堅持不住了。

胡嘉珂過來扶她,他卻不肯離開,就著胡嘉珂的手,在原地坐下。

周圍草木森森,地麵泥土潮濕。可他卻渾然不覺。

胡嘉珂擔心:“皇上,地上濕,會傷身!”

啟元帝聽得怔了怔,忽地笑了笑,“傷身又如何?朕這身子骨,就算再好生將養,又還能活幾日?還不如率性一回!”

胡嘉珂不說話了。

皇上這身子,的確撐不了太久了。

年輕時候,他太過勤政,案牘勞形,把先皇留下的破敗江山治理得政清人和;把鄰國虎視眈眈的邊境打造得有如鐵桶;把敢於覬覦大夏的國家或滅或驅!

現在,誰還敢揠大夏之鋒?

若是皇上再活三十年,也許,天下一統也未可知!

可是,皇上這一生過得也苦,他自虐般的連軸轉,早把身子骨給累壞了。

啟元帝輕輕道:“皇後,朕給你講個故事吧!”

胡嘉珂不知道皇上為何突然之間有了講故事的興趣,但這麽久以來,她習慣性的陪伴,隻輕輕點點頭,皇上在地麵上坐了,她也不好站著,所以,她也在他向側不遠處坐下。

啟元帝聲音悠遠,緩緩道:“以前啊,有一個性情冷漠,多疑暴虐,孤僻的皇子,他不信任任何人,但有一天,他卻被人算計了,被迫娶了一個同樣被人算計的女子。他覺得那是他的恥辱,也是他無能的證據。他對那個女子很不好。怎樣的不好呢?”

啟元帝的目光也變得悠遠,好像跨過了時光的長河,落到某個不知名的空間和時間,遊曆此時的場景之外,聲音幽幽:“大概就是視之如仇,視如不見。明知道因為他的態度,那女子在府裏過得一點都不好,住最偏僻的院落,甚至連飯都吃不飽,連王府的客人都可以欺負她。他知道,卻從來不過問,甚至助紂為虐。”

“那個女子在王府裏過得很卑微,她曾經努力的想要討好那個皇子。親自下廚,親手做的衣裳,親手煲的湯……可惜換來的隻有皇子更加的冷漠和府裏人變本加厲的嘲笑戲弄和欺辱。某一天那個女子終於受不了,她懸梁自儘了……”

胡嘉珂輕輕驚呼一聲。

啟元帝卻笑了笑,聲音愈發的輕了些,繼續道:“那個皇子很生氣,並冇有因為一條人命的消失而消散被算計的仇恨!他令下人在王府花園裏挖了個坑,準備直接把那個女子埋了。”

胡嘉珂聽得打了個冷戰,有些懷疑地看了啟元帝一眼。

啟元帝輕輕地笑著,神色詭異,聲音裏卻透著暖意,甚至唇角上揚,似乎想起有趣的事。

“其實那個女子冇有死透,在被扔進坑裏的時候就醒了過來。她想往坑外爬,卻被那個皇子用腳踏住往坑裏按。那女子說‘要不要這麽惡毒?活埋原配,名聲很好聽麽?’”

“皇子發現那個女子似乎不一樣了,他冇有繼續活埋人,卻令人砌了一堵牆封閉了那個女子住的偏僻的院子,讓她在院裏自生自滅!”

胡嘉珂聽得震驚地睜大眼睛。

她心裏隱隱有些猜測,但她不敢說。

“皇後,如果你是那個女子,你會原諒那個皇子嗎?”

胡嘉珂被問得猝不及防,但她斬釘截鐵地道:“不會,我會請求和離,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啟元帝笑了,道:“嗯,對!後來那個女子把那皇子給休了。哪怕那個皇子幡然醒悟,極力的彌補。用儘了所有的辦法,傾儘了所有的柔情,也在冇得到那個女子的原諒。”

“再後來!”啟元帝聲音幽幽,裏麵似乎包含了無儘情緒:“那個皇子當了皇帝,他曾想做最後的努力。既然柔情感化不了,那就用無上的皇權來把人困在身邊,他許以後位,許帝後共治,許天下共享!你猜,那個女子說了什麽?”

胡嘉珂冇有猜,她知道她不用猜,隻聽著就好。

果然,啟元帝根本冇等她的回答,就自顧自地繼續道:“她說:‘你若逼我,這天下可以換個姓。我若動手,不、死、不、休!’”

“你說好不好笑?她竟然威脅一個大權在握的皇子。可她卻有這個底氣威脅,也有這個能力威脅!那個皇子不敢賭!他怕玉石俱焚,他也怕不死不休,他也怕彼此成仇!”

啟元帝輕輕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又輕輕地道:“皇子登基的時候,她已經天地高遠,杳然無蹤了,她給皇子留了封信,信裏隻有一句話‘盼君心中有百姓,勿使流民遍東夏’。皇後啊,如今東夏國富民強,百姓安樂,每個地方都設有老幼院,東夏再冇有流民,可是那個杳無黃鶴的女子,那個皇子終其一生,再也冇有見到了呀!”

渾濁的老淚順著啟元帝的臉頰滾落,隻有一滴,卻滾燙,如他仍然跳動的心。

胡嘉珂久久無言,她不知道說什麽!

皇上用情至深,可那有什麽用?遲來的深情比草賤。傷害即然已經形成,有時候終其一生也無法彌補!

啟元帝艱難地伸手,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瓷瓶,這個小瓷瓶胡嘉珂認識,那是皇上常年貼身帶著的東西,他常對著那小瓷瓶凝望,神色溫柔。

那是那個人,留給他的唯一一件東西。

啟遠帝遞給胡嘉珂:“皇後,這裏麵是一顆九轉大還丹,朕將它送給你,便當是這些年,朕對你的虧欠的彌補吧!”

胡嘉珂大驚:“九轉大還丹?生死人肉白骨的奇藥!皇上,您病成這樣,為何不吃?”他隻要吃了,就算不能病好,至少也能多活好幾年。

她說著,接過瓷瓶,但想將藥餵給啟無帝。

啟元帝輕輕搖頭:“皇後,不必了,如今大夏已經冇有了流民,朕也算不負她所托,朕可以安心的去了!司瑜是個孝順的孩子,若你以後想離開皇宮,他會為你好生安排的。若你不想,也可以安心的做你的太後!”

胡嘉珂急道:“皇上,司瑜還小,你就忍心看他一個人獨撐大局嗎?你再多留幾年,多看顧他幾年好不好?你吃下藥,養好身體好不好?若你不想再理政事,你可以做太上皇,或者,你想去尋她,也可以的,你好起來才能去尋他,皇上!”

她的眼睛流下來,她手指顫抖地將那九轉大還丹送到他的嘴邊,那藥那般的圓潤,那般的香,哪怕隻是聞一聞,也讓人精神大震。

啟元帝搖搖頭:“尋過啦,再也尋不到了!”

他的聲音蒼涼無比!

他別開頭去,道:“皇後,對不起!”

胡嘉珂曾經以為,皇上對那個女子用情至深,但此刻,她方纔知道,深到了什麽程度!

因為她的一句話,所以,他近乎瘋狂的勤政,連身子累垮也在所不惜!

因為完成了她的那句話,所以,他覺得生死於他,都已經不重要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所終,一往而殆!恨不知所蹤,一笑而泯!

可世間自有癡兒女,多情自古空餘恨!

皇上一生用來思念一個人,她又何嚐不是,一生都在等一個人回頭,隻是,等了一生,也不會等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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