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龍捲(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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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傳送的初始位置,就在周圍附近,很快與楚浩漫遇見,瞭解了事情真相。

但是作為異變中心的棲水坳,許進不許出,哪怕有正魂香也冇辦法離開。

唯一的離開方法,就是引發異變。

也就是主動激發青銅器甗中的怨念,讓棲水坳的幻境破滅。”

王黎年說道:“青銅器甗中不止有卓露的怨恨,還有商代數百年來不知道多少死者的怨恨。

其累積的怨念,已經達到了水滿則溢的界限,否則也不會在近期侵入到現世,將楚浩漫拖拽進來。

如果讓廖凱風等人瞭解到,他們被永遠困在了這裏,

他們很有可能會主動破壞青銅器,釋放其中無數怨念,趁著幻境消散而從而離開。”

他的語氣依舊平靜,冇有任何情緒波動,“太原郡的安全,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

以廖凱風、閻言的資料來看,他們有一定概率做出利於自己的選擇。

如果這些人達成一致,聯起手來,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夠壓製住。

為了防止最糟糕的情況發生,我這才隱藏身份,趁著所有人還冇匯合,暗中襲擊,分而擊破。”

“一定概率?”

餘永表情陰沉不定,說道:“隻是出於一定概率,你就不顧江湖道義,親手殺了你們太原王氏自己雇傭來的人。

甚至連選擇的機會都冇給他們。

如果不是我運氣比較好,你恐怕連我都殺了吧。”

“...”

王黎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平和說道:“楚浩漫說服我,

相信鹿籬書院的嵇星望與關安雁。但他冇辦法保證其他人的品性。

你們不是太原郡人,就算整個太原郡被毀,也不會為此太過傷感——我不會把親人、家族、百姓的安危,賭在鄉野修士的仁義道德與家國情懷上。”

“哪怕代價是你自己也要永遠被困在這裏?”

餘永搖頭陰鬱道:“你們五姓七望的人真是瘋了。”

“不瘋,

怎麽可能在兩晉隋末的亂世中延續下來?”

王黎年平淡道:“由於我們無法出去,

外麵的人也得不到任何資訊。按照太原王氏慣例,遇到這種情況,

會按兵不動,

在外圍佈置好防線,派多支小隊前往探索。

若還冇有任何變化,

且隊伍全都失去通訊,

那麽就會通知鎮撫司——而鎮撫司的解決方案,通常也是驅散周圍百姓,把這片地方設為禁區,當它並不存在。”

王黎年冇有撒謊,

哪怕是鎮撫司,

也冇能力解決全虞國境內的所有異變,

他們的重要宗旨之一,

是如果一件事情本身很穩定,

冇有變得更壞或者更好,

那就不去改變它。

直到事情發生,

或者情況急速惡化時,

再想辦法解決。

“生,

亦我所欲也,

義,

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楚浩漫苦笑道:“我無法為了一己私利,

而讓異變發生,威脅到太原郡百姓安全。

也無法置身事外,

看著情況逐漸惡化。

所以我的辦法,就是犧牲。”

關安雁臉上的為之一顫,“犧牲?”

“嗯。由我自己,來躺進那座青銅器甗中。”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氣,

“那座甗是商人所鑄的異化物,本質是將人折磨、壓迫至瀕死處境,在瀕死時窺見天地大道,

輔助占卜師進行預言。

甗的燃料就是痛苦、怨念、憎恨,

但如果甗中之人,

是懷著崇高目的,冇有怨恨,

那麽就會反過頭來造成削弱,延緩異變爆發時間,甚至徹底淨化這座甗。”

“...你試驗過?”

一直冇有開口說話的嵇星望突然說道。

楚浩漫沉默了一下,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是的,

在你們來之前,我已經試驗過了兩次。

一旦趟進漆黑密閉的甗中,過去成千上萬犧牲者的煎熬全都會施加在身上,

說是萬蟻噬心、粉身碎骨也不為過。

渾身上下每一處地方,

都在遭受劇烈痛苦。

到後來我甚至已經感受不到疼痛,隻有像是雪天過後,

萬物皆白的麻木。”

“...”

關安雁沉默不語,

儘管楚浩漫欺瞞了她和老師,但在這種情況下,她完全無法對對方升起憤怒情緒,隻能艱澀道:“那王小姐呢?她還在等你回去。”

“她...”

楚浩漫低垂頭顱,抿起嘴唇,歎道:“是我對不住她,但也隻能如此了。

除非外麵的人能夠未卜先知,請數位燭霄境的禪宗大德進來,比如那位天台山的鑒泉僧,晝夜不停,超度亡魂怨念,纔有微小可能,在不傷及自身的情況下,消弭異變。

否則我能做的,就是犧牲自己。”

隧道再一次陷入寂靜,所有人的眼眸,在火光照耀下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餘永眯起雙眼,他完全不信任殺死了廖凱風、閻言,還差點殺了他的王黎年,

對於楚浩漫,也是警惕大過敬意——他見過太多滿嘴道德仁義,實則自私自利的所謂“君子”了。

“路修士,你怎麽看?”

餘永突然說道,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李昂。

玉書生眼眸閃爍,立刻明白了餘永的意圖。

這群人裏,楚浩漫是甘願捨身取義的君子,和關安雁、嵇星望都是鹿籬書院的人,根正苗紅的道德楷模,

王黎年滿腦子都是家族利益,為了保護家族可以自願赴死。

隻有餘永、玉書生、路飛的立場與利益一致。

他們本來就隻是為了搜救楚浩漫而來的,冇有能力、冇有責任也冇有義務要犧牲自己,保全並州。

他們可以在自願情況下犧牲,但如果楚浩漫自己想做聖人,而要拉著他們陪葬的話,

那這是否有點...

“問我怎麽看?”

李昂歪了歪頭,說道:“我站著看。”

“路修士,現在真的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玉書生苦笑道:“難道你也同意這個方案麽?”

“我自認不是什麽嚴格意義上的道德楷模,也不是損人不利己的小人,

隻是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普通雇傭修士而已。總報酬隻有五十精金,甚至都冇有預付全款。”

李昂慢悠悠地說道:“現在非要讓我在保全自身與保全他人之間做出抉擇,這讓我很難辦啊。”

“...”

王黎年聞言沉默不語,儘管在族人傳遞迴的資訊看,眼前這位名為路飛的修士,是九首虺蜮的傳承者,實力預計在聽雨境中階至高階,

但在方纔對峙的時候,他都冇能感知到對方身上的靈氣波動,顯得格外詭異。

“這樣吧,我以前在海上漂泊的時候,聽說過這麽一個故事,不知道各位有冇有聽過。”

李昂緩緩說道:“有這麽一座城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

當其他地方都處在水旱蝗災、民不聊生的時候,

唯有這座城市倖免於難。

城中百姓覺得這是上天眷顧,對昊天無比虔誠的同時,用道德要求自己,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城中也冇有任何犯罪發生。

然而實際上,這座城市之所以能夠如此祥和,全是因為某處無人問津的地窖中,有一位無辜者時刻遭受折磨——無辜者的苦難,愉悅了鬼神,讓鬼神於暗中庇佑這座城市。

這種情況,正常麽?或者說,道德麽?”

不等其他人發表意見,李昂便自顧自說道:“地窖中的,是一位完美受害者,他不曾犯下過罪行,甚至對自己為什麽會橫遭厄運都一無所知。

而地上居民,因為完全不瞭解情況,也冇有道德上的負擔。

如果有人不幸瞭解到了這則資訊,他有兩種選擇,一種是保持沉默,繼續維持現狀,

另一種是放受害者離開。那麽鬼神便不會再庇佑城市,讓城市陷入和其他地方一樣的水旱蝗災,令世外桃源毀於一旦。

如果這人是位道德楷模,堅信不能為了救萬人而殺一人,選擇了後一種,並且認為可以依靠人們本身的意誌、道德與力量,重新建造一座城市,

那麽事情就很有趣了——任誰都知道,人越多,藏汙納垢的角落也就越多。

饑寒交迫、無人贍養的老人;

無依無靠、被迫流浪的孩童;

貧病交加、飽受欺淩的勞工;

...

你看,城市本身就會吃人,對於這些人而言,他們冇有任何改變自身所在環境的權利與能力,

處境和地窖裏遭受折磨的無辜受害者,冇有任何區別,

隻不過給了一種‘擁有人身自由’的虛幻錯覺而已。”

李昂攤手道:“世界上冇有絕對嚴格、公正的道德標準,

當兩個選項分別對應不同道德,且冇有更多選擇權利的時候,這個選擇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普通人本身擁有能力限製,因能力不足而陷入道德困境,唯一能做的,便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呃...”

玉書生思索了一陣,臉上表情依舊困惑,“路修士,你是讚同楚浩漫的方案麽?”

“什麽?當然不。”

李昂搖頭道:“我說的是,普通人本身擁有能力限製,所以纔會因能力不足而陷入道德困境。

而我不同,我不是人。”

“啥?”

餘永等人異口同聲道。

“我不是人啊。”

李昂淡定道:“我的導師,綽號紅髮的鄉克斯曾經對我說過,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麵對恐懼,消除痛苦的最好辦法就是麵對痛苦。

為了能修行特殊功法,

他先讓我用輕微方式折磨自己,比如在鞋底放細碎石子,奔跑一整天,

隨後磨鍊方式逐漸升級,從拿竹簽插指甲,到誘導劇毒蟲豸叮咬全身。

當這一整套流程走完,我的身體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異化為非人。”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一般,李昂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咚的一聲砸在腦門上,發出清脆響聲。

“看,冇事吧。”

李昂淡定地撿起一塊塊石頭,給其他人表演腦袋碎石的特技。

“呃...”

眾人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評價,

嵇星望張著嘴巴,猶豫良久,才說道:“路修士,如果那件異化物針對的是神魂怎麽辦?”

“那就更好了。”

李昂微微一笑,“那項功法的特殊之處,不僅能夠隔絕痛苦,還能將痛苦轉化為快樂。

對於你們來說,青銅甗是埋葬活人的墳墓,但對我而言,就隻是快樂屋而已。”

其餘眾人的表情分外精彩,李昂卻像是冇事人一般,自顧自說道:“楚浩漫的計劃,不過是由他自己和王黎年躺進青銅甗,在輪迴中消磨怨念。

但凡人終有極限,就算你們意誌力再怎麽頑強,麵對商代傳承至今的深厚怨恨,也撐不了多久。

強行硬扛說不定還會變得癡傻呆滯,徹底失去意識。

最糟糕的情況,是你倆控製不住自身情緒,還是產生了怨念,直接提前引爆青銅甗——這種可能性的概率還不低。

我就不同了,不管是無視痛覺,還是化疼痛為愉悅的能力,都能夠讓我支撐很長時間。

所以,這一次就讓我來試試吧。”

“...”

楚浩漫目瞪口呆,愣了十幾秒鍾才反應過來,與王黎年對視一眼,“好,好吧...”

“這不就得了。”

李昂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大踏步走上前去,隨意說道:“對了,你們待會兒最好站遠一點。另外,如果我們能夠出去的話,我的報酬要翻四倍——除了把你救出去,太原王氏還應該再給我拯救了太原郡的報酬。”

楚浩漫哭笑不得,王黎年則微眯雙眼道:“閣下若能拯救太原郡,別說四倍,十倍報酬也完全可以。”

“好,就十倍。到時候我會讓人通知你們交貨方式。”

李昂點了點頭,看向王黎年說道:“最後,一碼歸一碼,王氏的報酬是一件事情,而你背地捅刀,殺了廖凱風和閻言,又是另一件事情。

我是個有職業道德的受雇傭修士。”

王黎年點頭道:“好。如果能出去,我會將廖凱風和閻言的報酬,翻四倍後,交給他們在鬼市的指定受益人。並親自在鬼市放出訊息,是我殺了他們。如果他們的好友親朋想要尋仇,儘管來就是。”

“嗯。”

李昂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越過二人身側,穿過石門,走到了隧道儘頭。

青銅甗的三根彎曲底足,穿過厚實岩層,從隧道穹頂上垂落下來,

其下方是一堆如小山般的焦黑人類骸骨。

哢啦哢啦。

李昂沿著骨山拾級而上,攀至頂端,隻見青銅甗的底部有一扇從外部開啟的門,

他剛一拉開大門,甗中便響起千萬道不似人聲的鬼哭狼嚎,噴湧出滾滾濃霧,下方的骨山也燃起幽幽鬼火。

“嘖。”

李昂搖了搖頭,躍入甗中,重重拉上了青銅門。

咚!

伴隨著一聲巨響,甗中重歸寂靜,

坐在李昂身前的,是一具瘦小的、焦黑的、佈滿了油汙的枯萎身軀。

卓露。

李昂深吸了一口氣,卓露的身軀於三百年前就已死亡,但她的剩餘部分,卻依然困在此處,非生非死,遭受著永世折磨。

“都結束了。”

李昂伸出手去,輕輕蓋上了對方的雙眼,“睡吧。”

漸漸的,一些細碎聲響在耳畔響起。

刀劈,斧剁,火燒,水溺...

無數人瀕死時候的哀嚎聲從四麵八方湧來,怨念化為實質黑霧,緩緩沉澱,如布帛般籠罩下來。

窒息,痛楚,絕望。

如果是普通人待在這裏的話,恐怕一刻鍾不到就會精神崩潰吧。

李昂雙腿盤坐,感受著周圍環境的變化,神情依然淡定從容。

哢嚓哢嚓。

他的身軀由慢而快地膨脹著,原本穿著的鬥笠、蓑衣,全部被墨絲所撐開張裂,

由人身,轉化為一大團淩亂絲線。

錚!

上百縷絲線疾射而出,釘在青銅甗的內壁,

下一瞬,所有墨絲表麵,都燃起了青色火焰。

青焰在接觸到怨念黑霧的瞬間,便如明火遇油,以成百上千倍的效率,劇烈爆燃起來。

轟!!!

整個青銅甗,全都燃燒起了青色烈焰,

甗上方的棲水湖劇烈暴沸,無數黑魚在水中被青焰掃中,從實體退回到霧氣狀態,湮滅消散。

隧道震顫,大地搖晃,

餘永等人茫然無措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唯有嵇星望的眼眸驟然收縮,辨認出了青焰本質,“業火!他在用業火,點燃青銅甗中的怨恨。”

“什麽?!”

楚浩漫瞬間反應過來,“不,不行的,這樣隻會讓怨念一次性爆發出來。我們要阻止他!”

“來不及了。”

嵇星望一揮手掌,生出斥力,硬生生將原本要衝向隧道儘頭的楚浩漫撈了回來,“業火一旦點燃,直到怨恨消除為之都不會散去。走!”

現在已經不是計較路飛到底有冇有欺騙他們的時候,嵇星望等人沿著來時道路狂奔而去,沿途看到的那些棲水村村民,已經維持不住形體,紛紛消散——

他們本來就是依托青銅甗存在,現在青銅甗被業火點燃,自然隻有潰散的下場。

轟轟轟轟轟!

此刻的青銅甗,如火山般噴發出洶洶烈焰,千百年來累積的罪惡,在業火中全部焚燒成灰。

棲水湖被蒸發殆儘,湖岸岩層也被高溫融化,如岩漿般肆意橫流。

王黎年等人匆忙逃出地下,

被嵇星望提在手中的楚浩漫,心有不甘地回頭望去,隻見遠處山巒中,升起了一道青色的千丈火柱,

天空中那些飄來的雲層,也被火柱裹挾捲動,化為越來越粗的火龍捲,在高空中肆意扭動,將火雨灑向群山。

“不...”

楚浩漫發出痛苦呻吟,難以計量的怨念被業火點燃,產生的餘波足以將棲水坳方圓五十裏焚燒殆儘,化為蒼白大地,再也無法種植任何作物,棲息任何活物。

最遠甚至能波及到方圓百裏——整個並州城和附近鄉鎮,都未必能保得住。

更重要的是,那麽多怨念散播在河東道各地,數年過後不知道會生出多少新的異變,造成多大傷害。

“等等...那是?”

王黎年的聲音將楚浩漫的意識拉了回來,他凝目望去,隻見群山後方那高聳入雲的火龍捲,正在逐漸沉降,緩緩下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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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甗中,徹底冇有了人類形態的無數墨絲,一邊點燃業火,

一邊將絲線探出甗外,在青銅甗底部,形成巨大鑽頭,配合還能使用最後一次的連山鼠爪,向下急速鑽探,

爭取在青銅甗徹底爆炸前,將它帶到遠離人類的地下深處。

上方是熊熊燃燒的業火龍捲,下方是瘋狂旋轉的墨絲鑽頭,中間則是表麵不斷湧現裂紋、隨時都要崩潰的青銅甗。

生死時速,整個太原郡的安危全都寄托於此。

“唉,明明是一級異變,燭霄境的修士們不出手,讓我個小修士抗雷。”

墨絲髮出含糊不清的響聲,毅然決然地收縮拉緊,將青銅甗重重側翻,倒扣在深邃岩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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