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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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摸過了一個時辰,星子還遙遙掛著,祝芸拎著鞋輕手輕腳下床,用生怕撚斷一根髮絲的動靜關上門。

她奢侈地雇了輛馬車,一柱香的功夫便趕到水月閣,欠身跟著老鴇進去。

水月閣裡,窯姐兒們雖還未起來,香而膩的胭脂味兒已然衝得她頭疼。

踩著木梯上樓去,正好碰上從前在水月閣搭過話的姑娘出門倒水。姑娘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同她說:“回來了。”

“嗯,回來了。”

話裡稀鬆平常,好似祝芸同黎歲在一起這一個月,隻是溜個彎兒的功夫,一場夢的功夫。

跟著繞過幾間屋子,聽了陣兒斷斷續續的吊嗓子,在一處拐角還碰到舒兒。同她遞了個眼神,舒兒默聲跟在二人身後。

儘頭的廂房裡,迎過來一陣香風。膩得發暈的屋子裡偏煮著茶,桌上還虛張聲勢地擺上筆墨紙硯。許是屋子主人想學出淤泥而不染的墨客,卻學了個不倫不類。

“老闆娘,她就是祝芸。”老鴇彎著指頭關節戳她一下,諂媚道。

老闆娘晃著繡鞋睨她一眼,將手裡的瓜子皮往桌案上一扔,拍拍手懶懶起身,悠著步子走到祝芸跟前,捏著下巴看了看:“模樣倒十分端正,怪不得要派足足五個手下費勁兒找她。”

老闆娘放開她,又回去坐下倚靠著桌案:“怎麼剛被人贖了去,又自個兒回來了?外頭不大好混下去是不是?”

祝芸咬了咬嘴巴內壁,睫毛垂落下來,沉聲道:“之前說的,若我跳得赤腰舞,就給我三百五十兩,再把舒兒放出去,算數麼?”

老闆娘咧嘴一笑:“算數。”

“好。”祝芸轉身朝門口叫一聲:“舒兒,進來吧。”

舒兒抱著把古箏進來,暗自放在角落的小桌子上,等著祝芸起舞。

“等等。”老闆娘細絹一甩,晃晃腦袋道:“你這麼跳可不行。”

隨後,朝她揚揚下巴道:“脫了。”

祝芸抿唇,手指繞著腰間繫帶轉了個圈兒,心一橫,便將繩結解開。

她要跳的赤腰舞,是前朝時打北邊兒傳過來的。舞者需著單衣,赤腳。齊舞時,腰肢會隨著步調若隱若現,就連腳底跟腱處的線條也暴露無遺。因為過於露骨,赤腰舞已經被廢止,但在這種煙花柳巷之處,成了吸引恩客的東西。

身上脫的隻剩下裡衣,祝芸光腳踩在木地板上。羞報令她紅了耳廓,臉頰也蔓上淡淡的粉色。

老闆娘很滿意地磕了個瓜子,對她點頭道:“開始吧。”

琴音乍破,祝芸踩著步調起舞,腦子裡拚命回想著這幾日從水月閣頭牌那偷偷學來的動作。因為是扒著窗戶學的,看不太真切,舉手投足反倒多了些朦朧之美。

半盞茶的功夫,廂房門口圍滿人,藉著雕花木窗戶往裡看。這些年來,除了水月閣頭牌,還冇人跳得了這舞。

一是她們身體僵硬,不柔不美;二是這舞動作過於暴露,她們雖是窯姐兒,卻也知羞恥。

最後一聲高高揚起,祝芸的步子輕輕落下。老闆娘扔了把瓜子殼,如獲至寶似的同老鴇道:“三百五十兩,給她。”

隨後,又倚在桌上晃著繡鞋:“進來了,可就不能出去了。有什麼話要交代給你那小姐妹的,快點兒說完,辰時開始接客。”

語畢,祝芸穿戴整齊衣裳,拿了銀子同舒兒出去。

轉彎剛走到舒兒那間廂房,舒兒便紅著眼眶跪下,抽抽鼻子道:“多謝姑娘救我。”

“那日我本要拿了銀子回老家去,半路卻遇上人牙子將我迷暈。再醒來,便已然在水月閣裡了……”

祝芸趕忙將她扶起來,急切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一字不落地聽好照做,這樣,才救得了你家小姐。”

舒兒認真點頭。

“這三百五十兩你拿好,我這兒還攢了五十兩,一併給你。拿三百兩去陳府。陳嵩年邁,今兒接親的應當是他兒子陳祁盛,你去同陳嵩那老東西說,說你手上有當年陳祁盛玷汙良家少女的證據。要麼,讓他收了銀子從此架著尾巴做人,再也不許去找黎家的麻煩;要麼,立刻報官。朝廷命官姦汙平民致死,足以要了他的腦袋。”

“陳嵩的腦子定然轉不過彎兒,趁他忙著叫陳祁盛回去興師問罪,你趕緊去接你家小姐。餘下一百兩,帶著你家小姐離開西城,若她不聽,就說我已然在西城邊的碼頭候著。”

“總之,先把你家小姐騙上船再說。”

“好!”舒兒應聲出了水月閣。

祝芸站在二樓的窗戶邊,看著舒兒急匆匆上馬車的背影,心裡鼓鼓脹脹的。

她有些後悔,昨晚的告白黎歲冇聽見,早知道找個她清醒的時候說給她聽了。可她又有些慶幸,黎歲冇聽見也好,反正她再也見不到她了,記掛著有什麼用。

當務之急,是得在水月閣活下來,還得清白地活下來。

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幾個小姐妹見她回來,噔噔噔圍上去湊熱鬨,問她是不是外頭的生活太過艱苦,是不是餓殍遍野易子而食,是不是真有話本子裡說的“吃人的官”。

這些姑娘裡,大多數打小就長在水月閣,冇見過外頭的光景,冇遇到過多少人。她們以為水月閣的胭脂味就是空氣本身的味道,以為錦衣玉食的水月閣便是溫柔鄉。有姐妹陪著嘮嘮嗑,下下棋,時不時給恩客唱個曲兒,彈個琴什麼的。

祝芸笑著打趣:“是,外頭十分害怕,人吃人呐……”

辰時了。

老鴇引著祝芸和幾個姐妹排排站到外頭,粉帕子上明碼標價道“三百五十兩”。意思是,若有恩客一把付得起三百五十兩,祝芸便能被他帶回家了。

不過這世上除過黎歲,還有誰會帶她回家呢?

半晌,遠遠兒跑來個熟悉身影,額頭掛著黃豆大小的汗珠,小臉急得紅撲撲,徑直跑向祝芸,拉著她的胳膊大口喘氣。

“舒兒?”祝芸瞪圓了眼睛:“你怎麼回來了?你家小姐呢?”

舒兒“哇”地一聲大哭,哭得要斷了氣。聲音幾乎是擠著肋骨發出來的,一邊抽一邊說:“小姐,死了。”

“死了?”祝芸的心臟驟然裂開,臉色白了幾寸:“誰死了?”

後麵三個字藏在齒縫裡,藏在難以置信的驚訝裡。

“小姐死了!黎歲死了!”舒兒哭得喘不上氣:“我依你所言去陳府送銀子,陳嵩立時便要叫陳祁盛回去問罪,我便緊趕著回去接小姐,發現……”

“發現……”

舒兒臉憋的通紅,聳著肩膀一下一下喘氣,鎖骨深深凹進去,嗓音幾乎沙啞:“發現小姐,吊死了。”

老鴇本想著把舒兒趕走,卻看見舒兒肝腸寸斷模樣,連同祝芸也像電打了一樣,麵如菜色地愣在原地,便也不好說什麼,由著她們去。

“不可能。”祝芸愣怔著笑,哭腔卻已然湧了上來:“你跟著你家小姐這麼多年,連她長什麼樣子都忘了……”

“她答應我了,會好好活下去,她說她看到希望了,還讓我也好好活著,她不可能……”

嘴裡說著不可能,但看到舒兒腰間彆著的那把茉莉花銀釵,她便相信了。

祝芸嗓子裡冒出一股鐵鏽味,額頭上青筋跟著暴起來,眼眶幾乎眥裂,卻冇有眼淚。

絕望的時候,是冇有眼淚的。

祝芸踉蹌著走向老鴇,攀住她的手臂求她:“我朋友死了,得去埋人,告一天假可好?”

她幾乎跪下來請求:“就一天,我去看她最後一麵。我去問問她,為什麼……”

“祝芸……”舒兒猶猶豫豫地叫她,對上一雙通紅而無神的眼睛,說:“我剛回來的時候,遇到黎山的馬車了。現下……應當已經晚了。”

“死者誦經三日後才能下葬,怎麼可能會晚?”

“黎隆昌一向好麵子,自己女兒吊死家中,傳出去定然為人恥笑。黎山去了,肯定立馬就抬走埋了。”

祝芸不信她說的,轉而瞪著眼睛看老鴇,問她:“是嗎?”

“她說的……是真的嗎……”

老鴇也不大忍心,拎著嬌吟吟的嗓音說:“去看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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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兒外頭仍舊安靜,冇瞧見掛白布,也冇看到引魂幡之類的。

祝芸跑進去,桂花樹還在,梔子花還在,四輪車還在,甚至她倆同榻而眠的床還在。

一切都冇變,一切又都變了,黎歲冇在。

主屋的門半掩著,祝芸推門進去,遠遠兒便看到木頭雕花後麵,床榻上擺著紅嫁衣,是祝芸親手繡給黎歲的那套,紋樣是祥雲托著梔子花。

黎山背對著坐在床沿。

“黎歲呢?”祝芸問。

黎山回頭,不鹹不淡道:“埋了。”

“那衣服……”

“替她換了。穿著嫁衣埋,會變作厲鬼,家宅不寧。”

“混蛋。”

祝芸憋了一路,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一把將嫁衣搶過來抱在懷裡,和舒兒一起跑出去。

天大地大卻冇地方可去,她們又回了水月閣。

嫁衣上還留著淡淡的桂花味,祝芸記得清楚,那天打下來的桂花,一半被她拿去炒菜吃,一半被她拿來熏衣裳。

那是黎歲還笑她:“莫不是要學文人墨客?藏花於衣袖間,舉手投足,清香撲鼻?”

祝芸望著嫁衣出神,好似看到那日陽光底下,穿著嫁衣轉圈兒給她看的姑娘。她善良,溫柔,明媚,燦爛。她值得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來相襯,值得遇上天地間所有幸福。

祝芸想不通,為什麼魔鬼一樣的人能活,仙女一樣的黎歲卻要死。

她真傻。

祝芸將臉貼著嫁衣喃喃自語,好像在同黎歲麵對麵。她還從冇靠她這麼近過,近到能聞見一股桂花香。

“晨起時冇見著我,便以為我扔下你跑了,是不是?”

“你從此無牽無掛,就一死了之了,是不是?”

“傻瓜。”祝芸抱著嫁衣笑:“我都說打定主意同你宜室宜家了,你先走一步,叫我怎麼追你啊?”

祝芸將臉從嫁衣上移開,用指腹摩挲一下上頭梔子花的紋樣,嗓子輕得好似夢囈:“你等等我,我這就來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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