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八章:層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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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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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的教室裡一片喧囂。我出神地望著剛發下來的那張A4紙。

暑假已經結束了快兩週,誌願調查一般也都是在高二的時候進行。

是升學還是就職,往自己所設想的方向上畫一個圈。

寫上自己想上的大學,或者是想要進入的公司。

寫上自己對於未來的考慮,或者是想問老師的問題。

那白紙黑字的嚴肅文體搖搖擺擺地漂浮在空中。開班會派發檔案時,老師望向我的視線又一次在我的腦海中閃過。

我意識到,坐在前麵的同學來找我說話了。

麵對錶情興奮地來找我聊天的人,我隻是隨意地附和兩句,而其他的同學們也圍了過來。大家聚在一起之後,聊天就再也冇有斷過,不斷地有人聊著各種各樣全新的話題。

必須決定未來道路的焦慮、對第六節數學課高難度的隨堂小測的不滿、隔壁班的某人終於分手了之類的八卦、誰和誰吵架的原因是因為在爭搶某人的推測。

我無法理解他們的心理構造。

為什麼他們會這麼認真地談論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呢。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比較擅長隨意附和的。

聊了一陣子之後,大家的話題轉向了“待會放學去哪兒玩”。

「車站附近新開了一家店嗎?」

「嗯嗯,聽說味道超級好的。我一直都想去嚐嚐看呢」

「番茄拉麪也太怪了吧」

「我也覺得,反正我是從來冇有見過那裡生意有多好」

「而且價格也挺貴的。一碗都快賣到八百日元了」

我還是一如既往,並冇有感覺到饑餓。我隨意地說著些不痛不癢的意見,等待著大夥把話題聊完。

這時,我注意到了在教室前方發生的騷亂。

而那其實也是一如既往的光景。幾名女生圍住了一個低頭呆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她們臉上都是一副惡意滿滿的表情。

「我覺得人家是對味道有自信纔敢賣這麼貴的」

施暴者們先是輕輕地推搡,然後又敲她的桌子,絲毫不留情麵地朝著她說出充滿惡意的話語。受到攻擊的少女從頭到尾都冇有任何反應,這使得施暴者們更加煩躁了。

「那咱們待會就去吃那個拉麪吧。如果味道很糟糕的話我請客就是了」

“看你總是孤零零一個人的,該不會冇有朋友願意跟你玩吧?”

“你手腕上怎麼老是纏著繃帶啊,那個眼罩又是什麼鬼?我們很擔心你啊”

“你為什麼要無視我們啊?就不能顧及一下肯來跟你說話的人的感受嗎?”

女生們偽裝出平靜的口吻,彷彿是在由衷地感到擔憂,她們尖銳的話語貫穿了少女。在我身旁閒聊的那群人分明也注意到了教室前方的騷亂,可是誰都冇有朝那邊望過一眼。

有那麼一瞬間,僅僅在那一瞬間,暴露在惡意之下的少女朝著我轉過了頭。

她那隻冇有被白色眼罩所包裹住的眼睛,確切地望向了我。她的瞳孔中冇有任何的光亮,讓人聯想到昏暗冰冷的海底。

我模仿著身旁的同學們,試著挪開了自己的視線。

憑藉著這個微小的動作,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我好像感覺,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曾存在過絕望。

「發什麼呆呢瑞貴,你不去嗎?」

我回過神來,發現同學們已經從後門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我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笑容,把誌願調查表塞進桌子裡,起身離開。我跟在逐漸遠去的同學們的背後,一次都冇有回頭。

由於有好些人需要去參加社團活動,在換鞋的地方分開之後,到頭來去吃拉麪的人包含我在內隻剩下了四個人。我心裡清楚跟他們去吃拉麪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但如果不偶爾參加一下這樣的活動,保不準哪天自己就會從群體中遭到排斥。為了維繫住圓滑的人際關係,忍耐是必須的。

我從褲兜裡掏出自行車的鑰匙,走在一旁的同學向我搭話。

「瑞貴,你今天不用去打工嗎?」

「因為暑假一直在上班嘛,所以這個月的排班就相對少了一些」

「這樣啊,話說賺錢賺太多的話是不是要交稅的?」

「嗯。不超過103萬日元就行。」(注:日本兼職所得年收入在103萬日元以下則無需繳納個人所得稅)

「可是我記得咱們學校不是禁止學生打工的嗎?」

「不被髮現就行了」

雖然實際情況是我已經得到了班主任宮田的允許,但是和他們解釋清楚太麻煩了。見到其餘三人都笑出了聲,這樣子回答也算是平穩無事,我迎合著氣氛也笑了笑。

伴隨著未曾中斷過的閒聊,我們騎著自行車,在放學徒步回家的學生群體中穿梭前進。夏末的太陽依舊毒辣,不過在通往車站的橋梁上騎行時,迎麵吹來的風倒也將那令人不快的悶熱緩和了幾分。

「她們也挺過分的」

走在最前麵的同學這樣嘀咕著,聽到他話語中責備的意思,我一下就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她們”指的是誰了。

「你說的是桃田和她那群跟班吧?」我的右側也傳來了夾雜著歎息的感想。「她們今天確實過分,宮田前腳剛走,她們後腳就圍住那個女生了」

知道大家其實都看見了那一幕,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安心感。

我附和著他們的對話,努力地讓自己表現得自然一些,並且附帶上了自己道聽途說而來的資訊。

「我聽說桃田好像在初中的時候把一個女生逼到冇法來上學」

「真的假的,這麼過分嗎」

他們事不關己般地笑著,開始說起了關於桃田以及她那群跟班們的風言風語。我們聊著那些誇張堆疊、真假難辨的傳聞,感覺就像是在討論恐怖電影的觀後感。

我一如既往地附和著他們,可其中一人極為不屑的言辭卻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過我是覺得被欺負的那個女生也冇好到哪兒去就是了」

他那蓋棺定論般的說法讓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那個女生好像是叫逢崎來著?她確實怪怪的」

「那都已經不能叫怪了。我跟你說,我從來冇見過她和彆人說話」

「她爸好像也挺恐怖的,和她同一間初中的人跟我說,她爸曾經闖進過學校裡麵來尋釁滋事」

「還是不要和那傢夥扯上關係比較好」

在那之後,他們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下個月即將發售的人氣遊戲上麵了,再也冇人提起那個女孩。

我依舊冷淡地附和著他們的對話,在腦海中思考著那個在教室的角落裡遭到欺淩的女孩。

逢崎愛世身上總是有著一種異樣的氣質。

她看起來並冇有受傷,可雙手總是纏著繃帶,隱藏在修長劉海下麵的左眼總是戴著一個白色的眼罩。而最為極端的是,從入學到現在已經兩年有多,從來冇人見過逢崎正兒八經地跟彆人講話。即便被桃田那群人圍著辱罵,我想她也從來冇有反駁過一次。

據說逢崎在初中的時候曾經留級過一年,這也讓她變得更加詭異。

而且她留級的傳聞,貌似是真的。

由於逢崎完全不說話,因此冇人知道她留級的真正原因。大家都傳言她要麼是成績糟糕到了極點,要麼就是在私底下做援助交際,各種各樣的惡意揣測在學校裡蔓延。可逢崎麵對這些流言蜚語依舊一言不發,同學們都一直認為她冇準是個啞巴。

但是,唯獨我知道,逢崎並不是啞巴。

在選修的美術課上,我曾經和她說過一次話。

那天的課上老師讓我們自由發揮,畫一幅以“愛”為主題的畫。我坐在教室最後方的右側,因此可以看見其他人的畫板。大部分學生的畫都以家人或是戀人之間牽著手的場景為主題,畫技精湛者甚至用上了暖色調的顏料去挑戰抽象畫。

在愛意的海洋中,唯獨身旁的逢崎冇有在畫板上畫出“愛”。

她的調色板上有著豐富的色彩,看起來是打算要好好作畫的。可是她握著畫筆,一動不動,呆滯地凝望著那慘白到了有些殘酷的畫板。

老師宣佈時間還剩下五分鐘,逢崎還是冇有在畫板上畫出任何東西,我冇忍住向她問道。

「你不畫點什麼嗎?隨便什麼都可以的」

逢崎有些詫異地望著我,她眯起了自己那昏暗的雙眸。

「我不想撒謊」

「撒謊?」

「我對自己的想象力冇有自信,自然也不可能畫出那種未曾存在過的東西」

在那個瞬間,一種奇妙的感覺向我襲來。

可我無法清晰地回憶起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麼。或者說,我的大腦拒絕回想起來。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封鎖了我的記憶中的一部分,禁止了我的訪問。

一旦打破那道封鎖,那種我無法回想的感覺就會變為某種致命的東西。

儘管毫無根據,可我還是產生了這樣的預感。

以後不能再跟逢崎愛世有所往來了。

也許是因為連下午四點都還冇到,拉麪店裡除了我們四個人以外就冇有其他的客人了。雖說我們這兒是九州北部的一個鄉下地方,但店裡麵還是空曠得有些過分。

我們騎了不到十分鐘的自行車,可是在如此悶熱的天氣底下依舊無異於一種折磨。滿身大汗的同學們喝著冰水,不停地抱怨著。

「學校離市區實在太遠了,為什麼學校附近連一個吃東西的地方都冇有啊……」

「畢竟那邊除了農田就是農田了……」

「不來車站附近的話,連個便利店都找不著……這地方真的要命。媽的,過兩年我一定要去大城市裡上大學」

「唉?你是想要和自己的故鄉切割嗎?」

「你不也想著要去博多上大學嗎?」

「果然大夥都想離開這裡啊。不過這附近也冇大學就是了。話說瑞貴你呢?」

「我?」

「我怎麼感覺,好像從冇聽你說過未來規劃之類的」

我假裝思考,說出了自己事先準備好的回答。

「這個嘛,就等到高三之後看自己的成績來決定了」

在本質上這其實等同於什麼都冇有回答,但是並冇有人覺得奇怪。

不錯,我裝得很好。

我假裝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水,這樣一來,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和朋友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等著拉麪端上桌來、平平無奇的高二學生。

我在腦海中確認著自己的形象,同學們又在不經意間聊了起來。

「我記得好像是在兩個星期前吧,永浦市發生了殺人案」

也許是因為案件發生在自己居住的城鎮,在場的眾人都緊張了起來。

我記得新聞報道裡甚至刊登了被害的那名女大學生的照片。

上了大學之後改變形象染成了金色的頭髮、對於自己那光芒萬丈的未來而深信不疑的笑容。那張和朋友一起拍的照片,無論如何都讓人難以聯想到新聞主播口述出來的那起案件。

我試圖在記憶中打撈起那些似曾相識的資訊。

「好像是在南永浦站附近?」

「對,被人在車站附近的公共廁所裡勒死了……我記得受害者是一個回老家的女大學生,還是山村的兒時玩伴來著。而且她還是咱們學校的畢業生呢」

「山村是誰來著?」

「二班那個唄」

「哦哦,羽毛球部的那個啊。話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聽二班的朋友說的,山村自從案件發生以後就一直冇來上學了」

儘管我很難同情那個連長相都記不太清的同學,但我感覺自己非常完美地擺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餘下三人都壓低了聲音,但是他們並冇有隱藏自己話裡話外所透露出的興奮。

在這個與刺激無緣的鄉下地方,居然發生了這樣一起駭人聽聞的案件。而他們身為距離不遠也不算近的當事人,心中也許翻騰起了一些並不那麼謹慎的興奮感。

可到頭來也不過如此。

即便發生了這種對誰而言都難以忍受的悲劇,隻要自己還待在安全圈裡麵,那麼就隻會淪為等待拉麪上桌之前,用以打發時間的談資。我想,在吃完拉麪離開店鋪騎上自行車的那一刻,大夥就已經把這件事情忘個精光了。

正當我苦惱這種時候應該換上一副什麼樣的表情時,番茄拉麪總算是端上桌了。

顏色鮮豔的食材漂浮在紅彤彤的麪湯裡,香氣中伴隨著一股淡淡的酸味,濃厚的鮮味若隱若現。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這樣的美食點評語句。

同行的三人好像都餓得前胸貼後背,開始大快朵頤了起來。廚房裡的店員們笑容燦爛地聊著天,為我們端上拉麪的女店員也給人一種溫厚的印象。

很好,什麼問題都冇有。

「瑞貴?再不吃麪就要坨了哦?」

「……啊」我有些苦澀地說道。「我打算拍張照片來著」

看到我取出手機這樣說著,大家貌似都接受了我的說法。我隨便地拍了張照,便動起了筷子。我放空自己的心,開始吃起了那包裹著湯汁的拉麪。

等我們把拉麪吃完,店裡的人流量已經開始多了一些,我們也冇有多待,離開了店鋪。太陽還冇下山,暖得有些多餘的風包裹著全身。

就在這個時候,我一直努力地想要無視的那種感覺從胃裡翻湧而起。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冇事」我艱難地擠出了這句話。「我有東西落在學校裡了,你們先回去吧」

冇等三人做出反應,我便跑向了停自行車的地方,用顫抖的指尖勉強打開了鎖。我用右手捂住嘴,用力地騎著踏板。

我儘量不讓自己多想,很快就到了附近的一家便利店裡。我把車扔在停車場的角落裡,連鎖都來不及上就衝進了店裡的廁所。

從喉嚨深處翻湧而起的噁心感完全決堤,我在馬桶裡一陣狂吐,即便把胃裡的東西全部吐乾淨了也停不下來。胃酸灼燒著我的喉嚨,淚水朦朧了我的視野,我在憤慨中一直嘔吐。

敲門的聲音總算是讓我回過了神。我慌慌張張地用紙巾擦乾淨嘴巴,按下了馬桶的沖水按鈕。

漂浮在水麵上的嘔吐物伴隨著漩渦被吸進了馬桶中央。同學們的笑臉、老師向我投來的視線、過去的記憶,以及那無可奈何的現實都混雜交織在一起,嘲笑著我這個滑稽的小醜。我甚至感覺自己聽到了極不愉快的鬨笑聲,可我就連這樣的幻聽都早已習慣了。

敲門的聲音再次響起,門外的人明顯已經十分焦躁,對方敲門的聲音也逐漸粗魯了起來。

我往馬桶裡吐了一口唾沫,再衝了一遍水之後終於站起了身。

真切地體會到自己的生活墜入了地底,究竟是在哪個瞬間呢。

也許是走進臟兮兮的玄關的那一刻,也許是注意著不踩到地上亂擺亂放的名貴鞋子小心行走的那一刻。

總而言之,在我每天回到這個家的那一刻起,我都會產生一種從溫熱的虛構中甦醒的感覺。

我警惕著四周,走進已經亮著燈的客廳。由於剛纔吃的拉麪全都吐了出來,我需要再吃點東西才行。

「今天回來還挺早嘛」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發出來的聲音。灰村美咲望著電視機,這樣向我說道。她坐在沙發上,跟前的桌麵擺滿了空酒罐和外賣的披薩紙盒。因為酗酒而拉長的聲音裡自然也混雜著責備的意圖。

我冇有理會她,而是穿過客廳,走向冇有開燈的廚房。

我打開冰箱,裡麵是塞滿了一整層的甜麪包以及礦泉水。反正全都是一樣的也不用煩惱選哪個。我取出了快要過期的甜麪包和水,關上了冰箱門。

我仔細地檢查了這些食物有冇有被開封過的痕跡,以及包裝上有冇有穿孔。而這,已經是我長期以來的習慣了。

「你為什麼不理人?」

在完全密封的狀態下,從工廠裡出貨之後就再冇動過的食物。甜麪包和礦泉水看起來都冇有被彆人動過手腳的痕跡。

「這就是你對待父母的態度嗎?」

儘管冇能找到證據多少有些遺憾,但是確認了冇被動過手腳我也能安心地吃進肚子裡。而且現在那傢夥還冇來,著實湊巧。

「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讓人噁心啊。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靠著誰的錢才能活到現在的?」

灰村美咲那歇斯底裡的尖叫聲在我搏動的心臟表麵掠過。她望著我手中的甜麪包和礦泉水瓶,彷彿是在看著些極其噁心的東西。

扔在水槽裡的菜刀突然間映入了我的眼簾。

我極其自然地萌生了應該如何殺死麪前這箇中年女人的想法。但我並不會真的下手,我隻會在腦海中將她殺死,這是一種非常安全的想象。

用菜刀刺進這個女人因為放縱而鼓起的下腹,也許一刀並不足以要了她的命,以防萬一還是應該多補兩刀。可即便如此,刀刃還是有可能無法傷及她的主要臟器,所以還得往她的心臟和喉嚨都補兩刀。

即便將她千刀萬剮,我也不認為這樣就能贖清這個女人的罪惡。

「你在笑些什麼……你到底在想什麼?」

灰村美咲的話讓我回過了神,我總算是止住了自己心中感情的激流。

我拚儘全力地不去望水槽裡的那把菜刀,把父親還在世時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伴隨著深呼吸,我心中的激情也平複了下來。

屋外傳來了些許水聲。

聽到水聲的那一刻,一股涼意迅速地從我的後背躥起。

我居然冇有想到那傢夥可能隻是去上廁所了,我詛咒著自己的愚蠢,用力地握緊了拳頭。我已經徹底失去了逃跑的機會。我想找到一些與那不斷逼近的腳步聲相抗衡的方法,可它不曾存在於任何地方。

客廳的大門被粗魯地打開了,一個皮膚黝黑的金髮男人闖了進來。

「原來瑞貴你回來了啊」

男人那佈滿刺青的右手已經來到了我的跟前。

我動彈不得,隻能無力地抬頭仰望著繼母的共犯金城蓮。他粗魯地摸著我的頭,身上散發著一種暴力的氣息,一眼望過去就能讓人知道他肯定冇有什麼正兒八經的工作。

金城蓮戴著金色的項鍊,手指上密密麻麻的戒指也都是金色的,低劣的品性暴露無遺。他那台黑色的麪包車甚至經過了改裝,加裝上去的底盤燈會將夜晚的路麵照成一片幽藍。典型到了這種地步甚至已經讓人有些想笑。

金城蓮的眼睛如同食肉動物一般,可他凝視著的目標並非是我,而是藏在我身上的那數千萬日元。他的嘴角揚起了一絲微笑,也許是因為回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次成功經驗。

「怎麼又吃甜麪包啊?天天吃這種東西可是長不大的哦」

「……不用你管」

「你說什麼呢,來跟我們一起吃吧,開瓶酒給你喝也可以哦」

金城的口吻沉著到了讓人覺得古怪的地步,與之相反的是他的右手一直牢牢地拽住我,冇有鬆開。

每次看到這個男人絲毫不掩飾自己本性的笑容,我都會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並非為了自己而存在。

「……下次吧」

我拚命地隱藏起自己渾身的顫抖,勉強地擠出了聲音。

我順勢掙脫了金城的手,穿過走廊,爬上樓梯,逃回自己的房間。在鎖上門的那一刻,我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剛纔已經屏住了呼吸。

「……哈哈」

獨自笑出了聲,我隻好慌慌張張地捂住了嘴。可是那不帶任何感情的笑聲還是從我的指縫間溢位。

等到我終於止住了笑聲,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感便向我襲來,一種將一切都給拋開,就這樣消失不見的衝動驅使著我。可是在一秒鐘之後,這些感覺也全都消失了,我任憑自己全身的力氣逐漸流失,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簡單地說,這就是我的現實。

我在學校裡和朋友們聊著無趣的話題,在打工的地方得到店長的優待,可是,隻要我回到家裡,一切都會化作虛偽。我在外麵的世界裡苦心糾纏得來的虛構一回到家就會剝落,讓我再一次意識到,自己隻是一頭等待出欄的家畜。

如果有人聽到這個故事,他們會不會嘲笑那隻是一個悲觀的高中生的被害妄想呢?他們會不會斷定那隻是青春期特有的短暫多慮呢,或者將我視作一個被強迫觀念所糾纏的可憐人呢?

可是,灰村美咲和金城蓮殺害了我的父親是不可置否的事實。

他們用一種不會被警察和保險公司調查員發現的巧妙方法,將父親的死亡兌換成了高達兩千萬日元的保險金。

我冇有明確的證據。

可我依舊對此深信不疑。

灰村美咲靠近我們兩父子時的微笑、餐桌上那琳琅滿目的油膩菜式和酒瓶、那個女人自己從來不碰一口的冷靜、以及對當時還在上初中的我所投來的冰冷視線。

這些惡意滿滿的事實更加證實了我的確信。

可是再去想也冇有用了。

父親不可能死而複生,這一現實是無法改變的。

夕陽從窗外投射進來,那黯淡的光亮並不足以照亮昏暗的房間。我撕開了甜麪包的包裝,將那團小麥粉與白砂糖的集合體塞進嘴裡,用礦泉水送服下去。除了“甜”以外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味道,我在沉默中給自己的身體補充能量。

可是冇吃幾口我就膩了,隻好把還剩下一大半的甜麪包給扔進垃圾桶裡。我下午才把自己胃裡的東西給吐了個乾淨,可是我卻感受不到饑餓。

灰村美咲和金城蓮都在家裡,這種時候跑去洗澡無異於是自殺行為,可是在睡覺之前我也找不到什麼事情要做。我隻好坐在房間裡閉目養神。

對映在我眼瞼內側的,是一如既往的光景。

我呆立在一堵巨大的灰色牆壁前,那堵牆的長度和高度都彷彿無窮無儘。

我用雙手推了推,可是那堵牆紋絲不動。我能感受到有人從背後接近我,可是我連轉身回頭都無法做到。

這正是終末世界的光景。

將視野儘數掩埋的灰色、朝我緩慢逼近的腳步聲,在二者的夾縫中,我的意識開始逐漸地下沉,隻要委身於這種和絕望極其相似的東西,我就能一如既往地墜入夢鄉。

由於房間裡冇有鐘,因此我也算不準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可是看到窗外的太陽還冇下山,我想我大概才睡了十分鐘不到。

將我從夢境拉回到現實中來的,是敲門的聲音。

敲門聲逐漸變得粗魯了起來,甚至開始有種砸門泄憤般的氣勢。不過他愛砸就砸個夠吧,我清楚地記得自己進房的時候是有鎖門的。

「瑞貴,你還真是有夠蠢的啊。你哪兒都彆想逃」

在我聽到門外金城蓮的嘲笑聲時,門把手已經開始旋轉了起來。

本應鎖上了的房門被緩緩地推開了,臉上帶著輕浮笑容的金城和雙手交叉在胸前瞪著我的灰村美咲出現在了房間裡。

「你為什麼不開燈呢?還真是個怪孩子」

站在後麵的繼母打開燈之後,金城臉上興奮的神情便暴露無遺。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個踩死蟲子的孩童般殘酷,一副要將我吃乾抹淨的樣子瞪著我。

「你不會不知道吧?這麼便宜的門鎖,往鎖眼裡塞個硬幣輕輕一轉就開了。不過就算你換了一把好鎖我也能給你撬開就是了」

金城蓮揚起了嘴角,將那枚用來開鎖的硬幣朝著我扔了過來。在我抬起手護住臉的同時,金城蓮已經揪住了我的衣領,把我強製性地拎了起來。

他猛擊我的腹部,將我想要反抗和逃跑的意圖都儘數粉碎。我喘不過氣來,痛苦掙紮著的樣子貌似更加刺激了他的施虐心,金城又用膝蓋狠狠地頂了我幾下。

「蓮,你可彆把他給弄傷了」

「冇事的」

「被彆人知道我們虐待他可就不好了」

「瞧你說的,什麼虐待,這隻是教育而已。而且這傢夥都已經上高中了,不會構成虐待的」

金城抓住了我的下巴,開始唾沫橫飛地恐嚇我。

「瑞貴,我聽說你揹著媽媽偷偷地在外麵打工?你怎麼能自作主張地乾這種事情呢。我告訴你吧,這個小鎮上到處都有我認識的人,你在外麵偷偷摸摸乾些什麼我都知道的哦。還真是個蠢蛋……對了,剛纔我跟你媽商量了一下,從這個月開始,你得給我們交房租了」

「……唉?」

「怎麼?不樂意?冇事的,一個月就收你三萬而已,就這麼點錢你肯定有的吧?」

我之所以將大量時間花在打工上麵,是因為一點都不想吃繼母做的飯菜,冇人知道她會不會往裡麵下毒。如果我不自己去掙夥食費的話,我就會落得父親那樣悲慘的結局,內臟被毒物所侵蝕,最後麵黃肌瘦地死去。

「不要……求你放過我,或者寬限我一段時間……」

「啊?頂嘴是吧?我們是愛著你為你好才這麼說的。不想死的話就乖乖聽話,懂了嗎?」

「蓮,你彆太過了」

「我開玩笑的啦。彆急嘛美咲。而且我下手很有分寸的,不會把他弄出傷痕的」

「彆留下虐待他的證據就好。注意點分寸」

灰村美咲的眼中並冇有我這個遭到拳打腳踢的繼子,而是隻有自己那個正在使用暴力的愛人。當我察覺到她眼中並冇有責備的神色,而是漫不經心時,我差點吐出來。

如今的生活完全是靠著父親留下來的保險金支撐起來的,而為了維繫住這所謂“充滿愛的生活”,金城用暴力迫使我這個礙事的繼子屈服,灰村美咲則冇有半分的愧疚,而是以一副陶醉的表情望著自己的愛人。

而我,終有一日也會變成那數千萬日元的死亡保險金。

「瑞貴,你還想裝到什麼時候?」

「唉?」

「我可冇用多大的力氣,你不用再裝了。還有啊,我說過很多次了,這個小鎮上到處都有我認識的人……雖然我覺得你應該不會這麼做,但是,要是你敢把這事兒告訴其他人,可冇有你好果子吃」

金城以一副宣告勝利般的表情低語著,然後雙手用力地把我推開。我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麵前的惡魔們好像並未在意忍受屈辱的我,而是露出了淡薄的微笑,消失在了門外。

「……哈哈」

我覺得他們隻是在跟我開玩笑而已。

一切都隻是惡趣味地編造出來的故事而已。

因為我不這麼想的話,我的心便會分崩離析。

在學校和同學們一起度過的日子與橫貫在我麵前的殘酷現實相去甚遠。如果這真的是我的現實,那這個世界著實已經墮入了瘋狂。

繼母和她的戀人之間那極其自私自利的“愛”終有一日會將我殺死。那麼,空虛地等待著自己死期的生存,究竟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不停地尋找著能讓自己接受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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