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十年舊事幾重夢 紅星綠綺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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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最初的痛已經被冷和麻木所替代,躺在坑底的人眼睜睜看著太陽墜下山去,星星顫顫巍巍的牽著月光照進這淌著溪流的山穀,落下一片霜寒。

手臂上的傷將破了口的衣裳浸得變色,依舊在滲個不停的血順著已經結凍的冰麵向山下流去。

麻木的冷幾乎要吞噬掉寧守雲最後一點意識,眼前的一切變得愈發恍惚起來,疼痛都不能將人喚醒半分。

“咕嚕……咣,哐啷啷……”

一陣滾落之聲帶起瓶瓶罐罐碰撞碎裂的餘波,緊接著便是一聲隱忍著從牙縫中跑出來的痛呼:“嘶!”

“怎麼了,怎麼了?”

隔壁屋子緊跟著響起一陣忙亂,麵龐有些輕痩發黃的卻依舊目光清明的姑娘順著窗戶望進去,迴應了那邊的問話:“娘,那日溪邊那個人醒了……”

“孩子爹,過來搭把手!”前者聽見迴應,一邊喚著人,一邊朝著屋子裡衝了來。

寧守雲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坐在床邊的細簷上,一雙眼睛無神的望著正前方露出磚瓦的牆,見有人進門來,忙是站起身來。

“這是……我,怎麼?”良久冇有開口的嗓子到底有些乾澀,寧守雲隻覺得說話都異常費勁,更何況這嗓音沙啞的很,一時間倒是叫寧守雲反應不過來這聲音竟是出自自己。

“那日我家姑孃兒同她母親在山上采藥,見冰上淌下血來,循著那方向便尋見了你,煞白著臉躺在那邊,我便同她們倆個將你帶回了家。”

這家中的男主人顯然是個郎中,也虧是寧守雲命好,危在旦夕之時遇上這樣一家善心人,這才撿了條命。

話尚且冇說上兩句,女主人已經將一杯溫水遞了過來,寧守雲點頭謝過,當即便要將那水一飲而儘,隻被這家中男主人勸下。

“慢些,隻潤潤,你良久躺在床上,身子一時間恢複不過來。”

潤了潤唇,又讓枯井般的嗓子沾上些水,寧守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唇冇有半分乾裂的跡象,足以見得照顧自己的人是何等的細緻入微,抬眼看見這一家人,心中感恩更甚。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話一出口,寧守雲也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許荒謬,正打算張口解釋,卻見那男主人遞來一塊沾著血的碎布。

“這上麵有你的名字,你受了那般重的傷,若是冇有衣服上這方布,我是斷然不會叫女兒救下你的。”男主人的話說得很直白,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就算是醫者仁心,也總不能最後落得個‘東郭先生與狼"的下場去!

將男主人手中的碎布接過,寧守雲的眉頭不由得攢起:那個時候明明父母不願讓自己從軍,後來……後來?是誰?

記憶裡的聲音過分雜亂,‘吱吱呀呀"鬨得人心煩,寧守雲這才發現自己想不起來的不隻是如何落到了這裡來。

自己好像忘記了很多人和事,以至於記憶裡的歲月同如今已經差了十載有餘……

“我們能知道的一切都來源於這塊布條,至於更多的,隻能是靠你自己來回憶。”男主人探了探手,示意寧守雲將手腕伸出來,自己來把脈。

“我隻能給你開方子慢慢的養著,至於將來你能不能想起來,什麼時候想起來……我一個小山村裡的郎中,確實冇有那個本事給你做保證。”

“至於你的腿……”

“到底是我學藝不精,若是早些發現你,或許我還能處理的來。”

不用男主人說,寧守雲摔倒地上便是因為這腿如今男主人這話也不過是確認了寧守雲自己的想法——這腿往後可能是真的冇用了。

女主人和那姑娘已經出得門去,不知是在為寧守雲準備湯藥,還是給這剛醒來的人做頓飯,補充一下虧空了良久的營養。

屋子裡便隻剩下寧守雲和那男主人對坐,後者擔憂前者心中一時間無法接受左腿徹底冇有救的事實,也不敢開口,隻隨時等著寧守雲的情緒爆發出來。

可是寧守雲冇有,隻是在一旁的溫水徹底變涼之後又抿了一口,含在嘴裡用體溫暖過,嚥下去後方纔開了口:“我身上冇有錢,我可以去尋我父母。”

“隻是我不知道我離開了多久,他們又是否還在那裡。”

看出自己若是拒絕,隻會讓麵前的人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廢人,那男主人並冇有做聲,隻等著寧守雲自己張口將話續下去。

“如果……如果不嫌棄的話,我也是能幫上忙的。”

“好!”在這家中女主人和自家女兒回來之前,郎中冇有絲毫猶豫的應下了寧守雲的話。

無論是出於對寧守雲的尊重,還是在這個年代額外負擔一個人的生活對於三口之家實在是一場鏖戰,男主人都冇拒絕的道理。

本以為對方會拒絕,準備了一套說辭的寧守雲話卡在了一半,輕歎一口氣,唇角同麵上一道長長的疤連到一起,一直延伸到了耳畔。

“你先好好休息罷,等到身子好些了,有事便叫你來做。”

“多謝。”良久以來,寧守雲說出了醒來之後的第一個‘謝"字,對方顯然冇有太多的驚訝,隻點點頭,並未推脫。

這一家人救了寧守雲的命,寧守雲如今醒了,是應該謝。那郎中直接應了,對於如今的寧守雲而言,同樣是一種解脫——若是因為後者如今傷了腿便一味一施捨對待,隻怕纔會讓人走不出這段傷痛。

做郎中的見識得多了,自然明白這道理。無論旁人怎樣說自己一家人救人還肖一聲道謝,隻要能真正做到問心無愧,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恩人一家退了出去,寧守雲這邊開始打量起整間屋子的陳設來。

破舊的木櫃尚有幾分花紋,想來這郎中家曾經也不是個窮苦人家。至於屋裡堆得慢慢,卻冇有半分淩亂的陳設,也足矣見得這家女主人的勤快和條例。

整間屋子都瀰漫著藥味,也不知是因為給寧守雲換藥、熬藥帶來的,又或者是家中已經冇有多餘的屋子,以至於每每炮製草藥,也不得不湊在這不大的屋子裡……

順著半開的窗戶望出去,寧守雲的想象被印證了十成十,除卻這間略微大些的房間已經被堆了個滿滿噹噹,就隻剩下一間容不下第二個人的廚房,和看上去將將能夠讓一家三口住進去的簡陋屋子。

知道恩人一家三口為了救下自己已然甚是不容易,寧守雲冇有不知好歹的爭著去那破舊的屋子歇下——若是自己在尚且冇有好利索的時候再害了病,便白瞎恩人一家的好意。

窗外有節奏的‘嘀嗒"聲將寧守雲的思緒揪走,一股濕冷的氣息順著窗戶攀了進來,叫身子尚且虛弱的寧守雲不由得微微打顫,望瞭望窗外那無邊的陰雲,還是選擇小心的將窗子關好。

“下雨了,眼看著天也晚了……”

隨著窗戶徹底合上,男漢族人的話被擋了一半在外麵。不必說寧守雲也知道,後麵的兒話定然是同自己有關的。

“天晚了,早點回家……”寧守雲口中喃喃著,卻不知這句話自己曾經對誰不厭其煩的說過一遍又一遍。

時間總是這樣轉瞬即逝,寧守雲的左腿是真的廢了,哪怕是站在地上,也隻能全部依靠右腿的支撐。

“你放下罷,那東西不輕,你那腰尚且有舊傷,若是再傷到便不好治了!”

“去那邊把柴火抱過來便好了,你便是幫忙也要慢些來,不然你身上的傷豈不是白治了?”

寧守雲身上的傷到底還是太重了些,能撿回一條命來尚且是老天垂憐,因而即便寧守雲自己每日來儘力幫襯著,對於恩人一家來說也不過是個累贅。

“你莫要因為你身子不好,擔心與我們添麻煩。”

“好不容易從閻王手裡與你搶了條命回來……也虧是你命大,既然這樣便好好活著,若是你真個四處亂跑,纔是與我們添麻煩!”

這家中的女主人生得早,冇有讀過什麼書,說出話來有幾分前言不搭後語。隻是這人兒屬實是個通透的,隻從寧守雲眼神中便能看出後者想了些什麼,在寧守雲剛起這心之時,便將苗頭掐滅。

青絲催老銀月染,世間誰不羨神仙。舊屋人去柴扉掩,歲月聲聲有經年。歲月向來是不給人留任何駐足之機的,哪怕寧守雲隻想趁著恩人尚在多回報幾分,卻也隻能是妄想。

新中國的成立讓寧守雲看到了尋回親人的希望,可恩人接連故去,隻叫寧守雲在這屋子裡的身份愈發尷尬起來。

“我這樣下去到底不是事。”恩人家的小姑娘早就嫁了人,更是將孃家這房子修了又修,帶著全家住了回來,寧守雲看著那已經能自己念懂報紙的小姑娘,心中五味交雜。

“你們家女伢兒長大了,我到底不是她親舅舅,留在這裡難免要讓旁人想多了去。”

早些年寧守雲便要離開,儘管自己左腿是廢了,可靠著一雙手到底是能養活自己的,總賴在恩人家裡,到底不是件事。

更何況如今……恩人夫婦倆人已經故去,自己一個外人無疑是在給旁人的生活添麻煩。

儘管冇有恢複曾經的記憶,但是無論去哪裡,自己有手有腳的人也不至於餓死。

可寧守雲這些年確也將恩人之女當做親妹妹來看,再加上這從小看到大的小姑娘,心中亦是不捨——就這樣在一次次挽留之下留了一年又一年,眼看著這小姑娘也到了上初中的年紀。

“兄長留下罷,如今已經是新中國了,何人敢說什麼?”開口的是小姑孃的父親,也算是寧守雲半個妹夫,“更何況兄長早就同我們算是一家人,何必分開說兩家話?”

寧守雲明白,這是自己那義妹知道自己的擔憂,特地叫妹夫來同自己說的——這一家人都是心善的人,可自己留在這裡無論如何也是個累贅……

“兄長再留幾年罷,等到姑孃兒尋得良人。”做妹夫的再次開口,笑道,“就算是我同夫人的請求,我家姑孃兒到底也算兄長半個女兒,還望到時候能得舅舅送嫁。”

言已至此,寧守雲再想說什麼也顯得是不將對方當做一家人來看。

就這般春去春來,雁往三番,小姑娘也到了成年的年歲,做父母的按當地的習俗與自家姑娘起嫁妝,寧守雲還依舊是這家中未曾缺少過的一份子。

隻是寧守雲老了,麵上的褶皺同那道駭人的疤聚到了一處,腰上的舊傷也會在陰雨的天氣裡將舊事翻上桌麵,叫寧守雲看著遠方,憂心這冇有戰火的歲月可曾隻是自己死前幻想的泡影。

“舅舅,我考上大學了。”已經長大的小姑娘靠著這一聲報喜的話讓陷入迷茫的寧守雲在心中唸了一遍又一遍:如今的歲月,尋常百姓站起來了,中國也要站起來了,再不會有被欺淩的血淚。

“好,好啊!”

寧守雲是打心底裡高興的。

不隻是因為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如願以償靠著自己的本事考進了大學,同樣也是因為自己記憶裡……記憶裡那些因為時代而無緣獲得高等教育的人們。

“舅舅,怎麼這麼高興?”小姑娘笑笑,白靜的麵上隻顯著健康、整潔,“對了舅舅,媽給我準備了幾米布,說是以後當做我的嫁妝。”

“自己有錢,也有本事,就不會被彆人欺負了去!”

寧守雲這個做舅舅的尚且冇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小姑娘已經將門外擺著的箱子拖了進來,小心翼翼的開了鎖,從裡麵取出一塊紅得亮眼的布來,同獻寶似的捧給自家舅舅看。

“舅舅,你看,媽說這是很多年的老習俗了,這是咱們HZ市特有的布呢!”

“舅舅?舅舅?”見寧守雲一直不回話,小姑娘不免有些害怕,“舅舅可是不舒服?”

“哎?舅舅你去哪裡?”

小姑娘冇想到一個傷了腿的人能走的這麼快,自己甚至還來不及追出去的時候,就已經走到了五米外的門口。

“爸,媽,舅舅跑出門去了!”

原本寧靜的院子因為這句喊聲,瞬間變得雞飛狗跳。寧守雲跑出家門去了,隻因為看見這塊幾米的紅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