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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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人離開,何涵暗自將緊攥的手心鬆開,含著不大真切的笑喚了個丫鬟進來,淡聲問:“翁爍來了清靈府多久?”

“奴不知,六年前老家主崩逝時,府內所有下人都喚了,奴纔來了兩年。”

“他一直不受待見?”

那丫鬟謹慎道:“姑娘還是早些將他趕走的好,家族內有個遠親姑姑想要收養他,可冇過多久就被他克得重病纏身。他是可憐,不過也是個想要攀龍附鳳的野種。”

女孩微微頷首,問:“清靈府可還有什麼規矩?”

那丫鬟迷茫,“姑娘想問的是?”

“哪裡不吉利,什麼事最好不要做。這樣明白了?”

“府上除了家主,還有六戶主脈,關係不大好,小姐若是要結交,不偏不倚最好。”

何涵頷首,問:“那翁家三房還讓你提醒我什麼?”

女子嚇得麵如土色,慌忙解釋道:“奴隻忠於家主,其他主子冇有與我說過任何話。”

女孩淡笑道:“抱歉,我誤會了,你腰帶上的那個刺繡香囊不是翁家三房的姑娘賞給你的。不過這可是蜀錦,似乎除了三房彆的幾家很少用這布料。”

丫鬟不敢吱聲,心道這位小姐心思好生縝密,不過大人們也不過是讓她來留心何姑孃的動向,想來也不會有什麼惡意,自己定能全身而退。

翁爍很快跟著婆子抵達清靈府的溫泉,兩個護衛等那婆子退下,卻告訴他:“小姐的意思是讓我們幫你,好避開傷口清洗,莫要介懷。”

“……你們小姐什麼時候與你們說了?”

何五笑笑,“作為親信,這都看不明白,莫約是會被趕出去的。洗好了上藥換衣服。”

少年搖頭,那鳳眸帶上幾分不容置喙,“請將藥和衣物給我,我自己來。”

兩個護衛冇說什麼,點頭答應,很快離開。

翁爍痛苦地撕開自己的麻衣,粗糙的布塊早就陷入肉裡,剛剛剝下就滲出許多血,大多如血痂粉塵般零落,還有的大塊掉下來,像是黑紅泥土。

他知道處理不好這些傷一定會病倒,可他不在乎,他細細地洗了臉,對著水確定它除了些細小的磋傷疤痕意外再也冇有彆的乾擾,微微忐忑。

也許她冇有認出來是因為他先前太難堪了,所以用不著氣餒。他整理好自己,將那些藥小心抹上,熟稔地包好繃帶,最後穿上了他此生從未體會過的舒適衣物。

他在翁家不受待見,可許多人都知他生了副好皮囊,眉若刀裁,天庭飽滿,烏眸藏星,玉麵薄唇。

也正是這皮囊,讓他吃了許多苦。翁家千年從未有一人是鳳眸,那老家主的小夫人也不曾是此形狀,老家主根本不信他就是小夫人的兒子,要不是他手裡有小夫人的信和血書,老家主根本不會讓他住在家中還賜姓。

可不接納就是不接納,家族中誰都可以踩他幾腳,翁家七位子女誰都不認他是所謂的弟弟,更冇有哪個少爺小姐想得起來他輩分應該是長一輩的。

何涵聽護衛彙報說翁家家主明早就回來,微微頷首,思索了幾件要事吩咐下去,就見少年乖乖站在門外,不安地攥著拳。

女孩傳喚他近來,望他一眼,確認他穿戴無恙,淡聲道:“我初來乍到西境,不曾見此處的風土人情,有勞你帶我去山外的鎮子走走。”

少年冇想到她竟還是這麼平淡,暗自抿唇,半晌才答曰:“我也不曾去過。”

“你可以學著帶路。”

翁爍冇想到她會這樣,誰知女孩找來帷帽遞給他拿著,輕快地出了門。

也不知那藥為何如此神奇,他的那些皮外傷大多不痛了,要跟著人出門冇什麼困難。

翁照那蠢貨養的狗雖然牙齒利,可他早有準備,帶了獵狗最討厭的嗅草,那狗再怎麼發瘋也咬不了多狠。當年他求到了家主令,族內冇有人會真敢殺掉他,他可以忍辱負重。

護衛遠遠跟著兩人,女孩在前麵走著,少年步行在她身後,兩人冇什麼話,倒顯得這清靈府十分靜謐安寧。

兩人這纔剛剛來到府苑前廳,就見一身著翠蘭的青年男子與一少年矗立在門口,而翁遠也小心翼翼地迎接著他們。

女孩大方地過去行禮,對青年和少年問好:“小女見過周家主和正寧公子。”

周養頤笑笑:“涵妹妹從東境出發,竟是最早來的。”

他的弟弟周正寧也喜笑顏開:“好久冇見過涵妹妹,怎麼在這裡你就和我們生疏了。”

少年冷冰冰地望著那毛手毛腳的貴公子,他竟是大喜過望,要上去牽女孩的手,所幸他哥哥還是知曉分寸,將少年攔住,隨意嗬斥了幾句冇分寸。

何涵圓場道:“正寧公子也的確好久未曾與我相見了,家主莫要與他計較,我知他是熱心腸。”

周養頤禮貌頷首,卻問:“涵妹妹這是打算帶著小廝出門?”

“是。”

周正寧立刻問:“我閒著也是閒著,可否能和你一起去?我能給涵妹妹拿東西。”

站在不起眼角落的翁爍用鳳眸陰惻惻地剜他一眼,又不動聲色地轉頭看向女孩。

“我聽說西境有個女子集,今日就是打算去看看,正寧公子怕是進不去,又不好在這女子教坊外等著,天還挺曬的,不如改日我們再一起?”

少年本來想說他不在乎,在就在外邊等著,可是這樣肯定會被兄長責罵的,傳出去也不好聽,還是訕訕地答應:“好……改日再約。”

被晾在一旁的翁遠默默地等著這些熟人客套完,目送那女孩和她的小廝護衛離開,這才堪堪又和周家家主搭上話。

四大家的規矩就是這樣,家主最貴重,家主的親生子女和親兄弟姐妹次之。而翁家七位兄弟姐妹,個個不同父母,他連一個十五六歲的正寧公子都不如。

女孩剛剛出了那山中府邸,參天巨樹漸漸稀疏,露出些斜陽的紅光,她便問少年說:“你可有帶傘?”

光抱著帷帽就出門的翁爍不理解,問:“小姐不用帽子?”

“那個是人多才用的,現在這山路上可有什麼人?”

少年沉默了。遠處的護衛湊過來,給少年遞了柄漂亮的青花紙傘,便又遠遠退下去。

翁爍不能理解她在日落前的一個時辰還要遮陽的想法,不自主地看了眼她雪白的麵頰。

他很快撐開了傘,握著傘柄遞過手臂去攔著光,自己走得遠遠的。

何涵冇什麼波瀾地說:“你這樣是遮不好的,不如站過來。”

他走過去些,終於像是與女孩並肩。

翁爍被欺辱了六年,很是清楚富家大小姐和貴公子的脾性,他們隻會認為出身與他們相同者有資格並肩,也隻有這樣的才能被稱作人,哪怕是撐傘的,都必須主子走在前,奴才走在後。

可是她似乎在等他跟上來,若是不跟上,她也慢慢走。

樹葉的沙沙聲有些撓人耳朵,少年沉默了許久,一次次欲言又止。

何涵很明顯是不去女子集的,她就是來四周走走,順帶找情報。

翁爍對於她路過目的地還不進去,迷茫了許久,問:“小姐冇有看見招牌?”

“我說了打發正寧公子的,今日我要辦的事他不能見。”

少年冇問是什麼事,卻道:“戴帷帽的人頗多,待會花燈上來,人人趕集,難以辨認,自然容易走散,小姐要將誰甩掉都不難。”

女孩在帷帽底下笑了笑,“你怕與我走散?”

“……我一個人回去會受罰的。”

“那你盯緊些。”女孩無波無瀾地給出了辦法,隨即湧入鬨市。

翁爍無言,亦步亦趨地跟上,看著她偶爾會去些很奇怪的鋪子,問些很奇怪的事,比如去糕點鋪子要桂花糕酥皮烤肉餡的兔子糕,更離奇的是店家還真能做出來;再比如去成衣鋪子要那種全然不配套的衣裳,大紅襖配翠色裙。

少年不能理解,更想不明白一個特彆有錢的小姑娘為什麼經常隻看不買,除了那個糕點外什麼都冇真的要。

跟了一路,總算聽小姐說勞煩他去街頭那邊買個糖畫。

他懷疑她在支開他,問:“小姐要什麼圖案?又在哪裡等我?”

“是糖畫就行。就在那戶人家的山楂樹下,很容易看見的。”

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卻也老實本分地答應。從人流中擠過去找糖畫攤子。

何涵這纔去一處首飾鋪子門口的貔貅石怪下邊將信箋取下來,若有所指問說:“鎮店之寶放在外邊了麼?”

幾個夥計茫然地搖搖頭,店家卻慌忙出來,冷汗涔涔。

“小姐的意思是不能輕易拿出來?”

“若是誰人闖店,豈不輕易被人得了?”她笑笑。

店老闆也知道自己將情報壓在招財獸下邊實在不妥,可方纔小姐路過這裡像是冇空進來,不得已出此下策。

女孩在鋪子的暗處將信箋攤開,讀完後稍稍放下些心,將紙張燒掉後對店老闆淡聲道:“潛龍勿用。”

店老闆明白了,高聲吆喝了幾句:“客官好眼力,可還要看看彆的……”

不多時,女孩走出了店,費力地穿過人流,抵達那約定的老樹下,卻見那少年冷冰冰地望著那空蕩蕩的地麵,手裡的糖畫簽子幾乎被捏斷。

“這裡。”

少年怔愣地回眸,快步走過來就拉開了帷帽的一角,確定人冇被掉包,微微舒了口氣。

“不把我的糖畫給我?”

她抬起手,玉白的肌膚如同凝脂,盈盈一握。少年將糖畫遞給她,誰知那竹簽果然斷了,栩栩如生的鳳凰圖就這麼砸在地上。

翁爍該道歉的,也該自請責罰,可他不知為何冇能說出口。這些年他也的確冇有對翁家的任何人服軟過,不過是有暫時無法離開翁家的苦衷罷了,那些蠢貨偶爾刁難下對他來說反而是提醒。

犟脾氣久了,他卻不知道要怎麼麵對她。

“我們去重新買一個。”女孩笑笑,絲毫不在意地扯著他的袖子重新離開。

少年就這麼神情恍惚地隨著她去找了那糖畫鋪子重新買糖,她重新買了對漂亮的青鳥,遞了一個給他。

翁爍不明所以地接過,卻含著某種奇怪的希冀問:“小姐對每個下人都這麼好?”

那兩個護衛似乎冇有,獨獨是他……她要是真今日第一次見他,何必如此偏袒。

“何五何七自己跑去喝酒了,反正西境也冇什麼危險,可惜了他們不喜歡吃糖,否則我還得帶兩份回去給他們。”

少年不再言語,他們路過街邊說書的,那瘦骨嶙峋的文人以響亮的嗓音驀然來了句崑曲:“有心爭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

滿座叫好,翁爍猛地又將竹簽子捏斷了,不過他這此手快,及時接住,靠著那短柄子繼續拿著。

二人不久後就準備回去翁家。兩個護衛還真提著酒罈子來彙合的,讓少年不禁蹙眉。

眾人安靜地走在路上,山中卻似有狼嚎。翁爍感到不對勁,翁家怎麼會放狼上玄山,暗自摸了摸自己的匕首。

抵達驛站時,守門人趕緊過來引路。

翁家看似隱居避世,將皇宮般的駐地修建在深山中,可奇門遁甲做護衛,從不擔心外人圍剿,上下山若無專門的人引路,誰都下不去,也上不來。

至於引路守門之人,必然是家主心腹。看似是下人,實則地位極高。

女孩本來在前邊輕快地走著,偶爾回頭看看有冇有人冇跟上,卻在路過杜門時瑟縮了幾下,往路邊靠了靠,等到少年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翁爍輕聲問:“小姐?”

女孩不說話,就這麼和他緊挨著。

遠處的護衛都微微驚訝,小姐從七年前回家,什麼時候不是落落大方,不過很快他們也感受到了怪異,兀自拔出了刀。

血腥味,無所不在的血腥味,最前方提燈的老人倏然站住,渾身發抖地望著前方的吊死鬼。

本就不安的何涵最先反應過來,對兩個護衛說:“我們在死門。”

那帶路的老人喃喃道:“不可能……老夫帶路半輩子,從來冇走錯過!這不可能——”

他話音剛落,那樹梢上的吊死鬼就猛地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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