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霧草野豬有掛23...)

-

天子側目去看,卻見到了一張年輕又明朗的麵孔。

這少年眉宇間有種近乎寡淡的笑意,而這笑意也使得他平添三分從容。

可那姿態又是恭敬的,跪在地上,鄭重其事的向他拜道:“祖父,不孝之孫春郎,來向您請安了。”

饒是天子經曆過那麽多的風風雨雨,此時也不禁為之色變,然而天子畢竟是天子,幾瞬之後,他便反應過來,近乎嘲弄的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冷笑。

天子的腦海中飛速的閃現過當年的事情,從代王與定安公主在出京祭拜亡父的時候遇襲,到那個因吳王而意外撞到他手裏的蘇姓女子,此後他以定安和親來考校諸王,再之後……

天子雙目定定的注視著他,眉宇間訝異之色一閃即逝:“當年,那封信——”

劉徹平靜的注視著他:“是我的手筆。”

他嘴唇動了動,情緒也有些明顯的起伏,好像有很多話想說,然後躊躇再三,卻不知是考慮到自己此時的身體,還是別的什麽,最後他隻是問了句:“你知道?”

雖然天子冇有明確的講出來,但劉徹仍舊能夠瞬間了悟到他的未儘之言,並且做出相應的迴應。

“我知道,您是不會送穎娘出塞和親的,甚至於,即便被提議的人選不是穎娘,而隻是一個平凡的宮女,您也不會同意的。”

“您真正介懷的從來都不是和親的人選,而是所有有可能承繼大位的親王們,都已經冇有了決戰大漠的血性與膽氣,也失去了厲兵秣馬、馳騁北疆的野望。”

“您即位之初便發出的豪言壯語,早已經無人記得,您貫徹了一生的執政方略,也冇有人想要承繼,我想,那時候您真的很失望吧?”

天子注視著他,眼底幽光閃爍不定:“那時候,出京的就是你嗎?”

“不,”劉徹道:“離開京城之前,和親隊伍裏的公主,一直都是穎娘。”

天子嗤笑一聲,伸出手臂,一側被東宮皇孫死而複生、甚至在天子麵前對答如流而驚呆了的近侍驟然回過神來,畢恭畢敬的近前幾分,順從天子的心意,將他攙扶起來,又要小心的往天子背後放置一個隱囊,卻被天子擺手揮退。

天子動作緩慢的坐直身體,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動作,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卻也顯得艱難。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持這麽做了。

天子坐正身體,他的眼睛重新變得鋒銳起來,無形之中的殺氣,從他臉上縱橫的歲月紋路中源源不斷的釋放出來。

太子妃神色微變,殿中近侍們也為之色撓。

卻聽殿外定國公恭聲應道:“是,臣在此。”

天子厲聲道:“傳召,令殿前持戟將士廊外待命,再使人封鎖京城十二門,諸皇子、公主無召不得出府,違令者斬!”

太子妃立在一側,聽見身穿鎧甲的士兵們步上台階時發出的沉悶聲響,那是殺伐之氣的外露,她連帶著一顆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雙手蜷縮在衣袖裏,手心不由得出了汗。

瀕死的天子也是天子,哪怕是重病垂危,他也仍舊冇有失去他的權柄!

如若天子當真勃然大怒,會做出死前發瘋,一波兒把他們全部帶走的行徑嗎?

太子妃甚至不需要思考,便能給出答案。

天子臨死前的瘋狂,可能會將她和她的孩子,乃至於她的母家,一起送下地獄!

但即便如此,太子妃也仍舊選擇相信自己的兒子。

入宮之前,春郎難道不會想到這一點嗎?

可見是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那她也選擇相信他!

……

一個精明瞭一世的天子,會在死前忽然間神誌大亂,發起瘋來嗎?

不會。

除非,發瘋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作為一種手段存在的。

劉徹心平氣和的跪在原地,既冇有因為天子的命令而麵露不安,更不曾顯露懼色,好像剛纔入耳的是一道細雨,而不是一道隨時都可以取他性命的天子旨意。

而高塌之上,天子的目光像是流動又淩厲的風,不停歇的在所有他想要觀望的人臉上停駐。

驚駭不已的近臣們。

神色自若,眉宇間卻微露焦灼之色的太子妃。

還有自始至終都氣定神閒的……

東宮皇孫!

即便天子仍舊因為東宮的欺騙與利用而滿心憤怒,此時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叫好!

世人所謂的刀斧加身而麵不改色,也不過如此了!

也是到了這一刻,這個孫兒才真正的從他手裏拿到了儲君大位的入場券!

天子不再將心神分給其餘人,隻緊盯著死而複生的孫兒:“和親關係重大,兩朝業已締結國書,你怎麽敢用穎娘來賭?”

劉徹道:“因為我知道,我不會輸。”

天子神情中浮現出一抹譏誚:“因為穎娘是朕的孫女,你覺得朕會顧惜骨肉之情?”

“不,”劉徹卻搖頭道:“對您來說,一個孫女並不值什麽,但您堅持了一生的誌向和信念,價值之高,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天子的神色隨之變得鄭重起來:“你堅信我不會真的讓人出塞和親?”

劉徹道:“是的。”

天子眼底不無嘲弄:“你真的相信?”

劉徹道:“我真的相信。”

天子卻又一次道:“你難道連一絲一毫的懷疑都冇有過?”

劉徹道:“冇有。”

然後他告訴天子:“因為抵達北關之後,坐在出塞和親車架上的公主不是穎娘,而是我。”

天子為之語滯,神色遲疑的注視他半晌,忽的道:“你既然冇有死,又為什麽要假死?”

說完,他甚至冇有給劉徹發聲的機會,便一掌擊在塌上小幾,厲聲道:“因為你心懷不軌!你跟你的母親,你的姐姐們,合起夥來欺瞞於朕!你們該死!”

劉徹因而垂首,以示恭敬:“孫兒不敢。”

天子冷笑道:“看一個人,不是要看他說了什麽,而是要看他做了什麽!”

劉徹道:“孫兒隻是為了自保,絕無忤逆不敬之心。”

天子怒喝道:“你是想擁兵在外,天子令有所不受!”

劉徹搖頭道:“孫兒隻是想保全性命。”

天子森森一笑:“從誰手裏保全性命?!”

劉徹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皇叔們手裏,還有……您手裏。”

天子一聲斷喝:“大膽!”

劉徹卻歎息一聲,徐徐道:“祖父,您別忘了,孫兒之所以假死脫身,正是因為在回京路上遇襲啊,想要孫兒性命的,除了皇叔們,還會有誰呢?”

天子幽幽道:“你方纔不是說,朕也想要你的性命嗎?”

“是啊,”劉徹道:“讓一個三歲小兒持刀,去迎戰身形數倍於他的壯漢,這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又是什麽呢?”

天子寒聲道:“可是朕也給了你登上朝堂,與皇叔們角逐天下的機會,你竟如此不識抬舉,反而說是朕要害你!”

劉徹微露訝色:“您其實並不想讓孫兒死,隻是想讓孫兒與皇叔們相爭,最後勝者,為本朝儲君,承繼大統嗎?”

天子道:“你以為呢?”

劉徹便正色拜道:“您讓三歲小兒持刀與壯漢搏鬥,雙方登上了同一個擂台,那就是生死之戰,各憑本事了。”

“壯漢依仗的是他的蠻力與強橫,小兒無法以此與他對抗,所以選擇暫且退避,韜光養晦,直到自己長大到能夠跟壯漢一較高下。”

“他一直都是在規則之中行動的啊,為什麽等他獲得了勝利,您不為他高興,反而要生氣呢?”

天子厲聲道:“因為這個小兒膽大包天,不禁愚弄了他的對手,也愚弄了設置這場賭局的人!”

劉徹道:“是這樣嗎?可是我聽說‘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也聽說‘冰出於水而寒於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如果參與賭局的人永遠不能超越設置賭局的人,即便真的如同設局人預想一般決出了最後勝者,又有什麽意思呢?”

天子神色微凜,卻不再提此事,而是轉了話題:“諸王怨囿於朕,你呢?你也畏懼朕,怨恨朕嗎?”

劉徹搖了搖頭:“我既不畏懼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之所以回京,就是想跟您說說話。”

他說:“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我大概會終身遺憾的吧。”

天子一針見血道:“不是為了從朕手裏得到名正言順的法統嗎?”

“啊,”劉徹毫不掩飾的承認了:“正如您所說的這樣,我有八成的原因,是想從您手裏得到繼位的法統。”

天子將他冇有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但是,也有兩成是想回來見一見朕。”

“是的,”劉徹又一次說:“我既不畏懼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覺得您是一位真正的天子。”

“所謂天子,即上天之子,也就是神,神怎麽可能跟人共情呢。神隻需要俯視人間,看顧敬奉他的黎庶,天下有超過七成的百姓因為他而受益,就可以被稱為是賢君了。”

“但從這一點而言,您豈不就是賢君?”

天子神色微動,身體不由得前傾幾分:“可是他們說,朕心如蛇蠍,連親生兒子都照殺不誤!”

劉徹道:“燕王是死於楚王之手,同您有什麽關係呢?至於楚王,毒殺兄弟,率軍逼宮,他不該死嗎?信王,以天子為棋子橫加利用,是自取滅亡,而吳王,生的窩囊,死的愚蠢!”

天子道:“易地而處,你也會殺他們嗎?”

“會,”劉徹不假思索道:“天家之子,得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富貴,既然如此,怎麽能不失去一些什麽作為彌補?”

他麵露感慨:“相較於俗世中的芸芸眾生,他們生來就含著金湯匙,先天就有希望衝擊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他們是為權力而死的,是死於自己的野望,同殺死他們的人有什麽關係?”

“那些失敗了的弱者,朝堂鬥爭的失敗者,哭哭啼啼的說什麽‘願來生勿複生於帝王家’,無非是輸家落敗後發出的喪家之犬式的哀嚎罷了,哪個九五之尊、大權在握的天子,會不希望自己來生繼續生於帝王家?”

天子看著他,道:“真是無情啊,他們都是你的叔叔啊……”

劉徹也看著他,反問道:“真是無情啊,他們不都是您的兒子嗎?”

天子哈哈大笑起來。

他臉色慢慢變得蒼白,這是因為方纔那一席話耗費了太多體力和精力的緣故。

他甚至於覺得喉頭有腥甜的氣味在翻湧。

可天子也隻是示意近侍倒了水來,仰頭飲下,繼而興致勃勃道:“來說一說,如若是你繼位,你會怎麽處置京城這些野心勃勃的皇叔們?”

“這個問題啊……”

劉徹略微思忖了幾瞬,便道:“如若有人不識抬舉,主動往外跳的話,那就殺掉他。不過我覺得,皇叔們被您馴養多年,看起來都很溫順呢,不像是能有膽色作亂的樣子。”

天子眯起眼來:“你覺得他們不會作亂?”

劉徹溫和的糾正他:“我覺得他們不敢。”

天子對著他看了半晌,忽的道:“那麽,你會殺掉他們嗎?”

“唔,”劉徹微微蹙起眉頭,思索了幾瞬之後,又抬手撓了撓臉頰:“或許您不會相信,其實我之所以入京,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保全皇叔們。”

他說:“其實堅持留在北關,以鎮國公主的身份入宮,與我而言雖然麻煩,但也不是十分的麻煩。我相信,您會為我掃除障礙的。可是諸王,畢竟也是我的叔叔啊……”

“先前我在北關,諸王冇少送錢送人,論跡不論心。這是其一。”

“社稷不穩,尚且需要宗藩坐鎮,至親的叔叔們,總比八竿子才能打一打的宗室來的要好。這是其二。”

“給後世兒孫作下一個惡例,今次之後,隻怕後世之君承繼大位,永遠都要鮮血鋪路,兄弟鬩牆了。這是其三。”

“還有最後……”

他悠悠道:“您這個人啊,道是無情卻有情呢,對於冇有犯錯的兒子們,總是心存幾分憐憫之心的吧。”

天子聽罷默然良久,就在近侍們和太子妃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的時候,卻聽他突然開口:“你為什麽要回來?”

劉徹仍舊以那種溫和又從容的語氣回答他:“因為我想從您手中得到儲位的法統,想兵不血刃的接管京師,想儘量平和的完成繼位過程,想儘量保全皇叔們,以及……”

“我是真的很想見一見祖父,也讓您知道,您後繼有人了。”

“嗯?”朱元璋就在這時候疑惑地插了一句:“不是後繼有登嗎?”

頂點小說網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