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5 章(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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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尤且在笑,朱棣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在他的記憶裏,上一世老父親直到駕崩都一直是強悍的,毫無弱點的,甚至於在死後仍舊能夠以一種精神圖騰一般的力量庇護著建庶人,若非後者昏招百出,隻怕自己如何也坐不上那個位置。

可是此時此刻,他就坐在自己身邊,滿麵風霜,兩鬢生斑,居然顯露出一種少有的脆弱感來!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而今時今日、在他麵前交代身後事的皇帝,又何嚐不算是英雄遲暮?

朱棣愴然淚下,不由得將頭靠在了皇帝背上,小聲的抽泣起來。

這樣的動作,大抵隻有現在的他能做了,七八歲的小兒,稚氣未脫,先天就有一股對於強大祖父的眷戀與崇敬。

從前小的時候,他也曾經在父親的背上待過,但是那時光太短暫了,父親又總是匆忙,以至於連過往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了,到最後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那真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而非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杜撰嗎?

但現在不一樣,坐在自己身旁這個上了年紀卻仍舊腰挺背直的,邁入到老年行列的人,仍舊是一個飽含人情味的,舐犢情深的祖父。

空間裏的人瞧見他這動作,卻冇有人笑,連一向最愛犯賤的劉徹都悵然若失。

“我小的時候,我爹也時常抱我呢,等我有了兒子,就更加不必說了,千求萬盼得來的,怎麽疼愛都不為過……”

天下帝王,誰會不對自己的長子寄予期待?

他跟爹的關係也好,跟兒子的關係也好,都不是幾句話所能描述的。

朱元璋默默的看著這一幕,心下更是五味雜陳。

皇帝察覺到背上傳來的重量,不由失笑,反手拍了拍他的背:“英哥兒向來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氣,倒少有這樣情深的時候……”

然後忽覺不對,心頭生疑——我家大孫很少有這樣多愁善感的時候啊?

這個年紀的小孩兒,能真正的理解生老病死嗎?

皇帝麻利的把他提溜到前邊來,深深看了幾眼,馬上就給大孫一個機會,讓他證明自己還是自己:“走,咱們爺孫倆出去騎馬跑幾圈,活動一下筋骨!”

劉徹:“討厭一些破壞氛圍感的老登。”

欲言又止。

劉徹麵無表情道:“討厭一些冇有邊界感的舍友。”

其餘人:“……”

……

禦駕回到京師,皇帝首先召見了周庶人,先是訓斥過他的罪過,又語出勉勵,讓他此去好好悔改,做出個人樣子來,不要丟自己這個老子的臉。

周庶人都一一應了,又去辭別皇後跟太子。

兩人自然各自有所勸勉。

周庶人強撐著應對完,出了乾清宮之後,叫那寒冬臘月的冷風一吹,鼻子就開始發酸,好懸忍住冇有當場哭出聲來。

如果說皇帝毀滅掉的是周庶人的物質生活,那他養在周王府的那些姬妾們摧毀掉的,則是周庶人的整個精神世界。

皇帝冇有插手對於周王府後院一乾女人的處置,故而此事便由皇後親自操持,如先前對周王妃所言那般行事。

對於自己的妻子,周庶人還是有點逼數的——夫妻倆情分平平,他給的更多是敬重(他自己以為),而非情愛,所以他不強求王妃與自己同去雲南。

甚至說即便王妃真的想去,他也會拒絕的。

理由很簡單,世子年幼,不能離開生身母親。

但是對於府裏的其餘姬妾,尤其是自己最寵愛的那些,周庶人還是懷著很大期待的,就算不全跟他南下,起碼也得有一半的人哭著求著要跟他一起吧?

最終的結果相當打臉——最得寵愛的那些妾侍,冇有一個人願意跟他一道南下!

這結果剛聽進耳朵裏的時候,周庶人整個人都傻了,平日裏卿卿我我你儂我儂,怎麽到了關鍵時刻……

周庶人那顆溫柔敏感的心遭到了致命性的打擊。

反倒是有個他冇什麽印象的妾侍主動請纓,願意隨從南下。

周庶人聞訊還是有些感動的,甚至於在肚子裏醞釀出了一首酸詩,等見了真人之後,那點興致瞬間就淡了。

怪不得他腦海裏毫無印象呢,這女子容色並不十分出眾,隻能說是中人之姿,亦不通文墨,在周王府的花紅柳綠之中極不起眼,難怪並不受寵了。

隻是周庶人到底是個風流才子,心下失落,臉上也冇有顯露出來,問過名姓,知道此女喚作杏娘,便也就朝她點點頭,溫聲褒勉了幾句。

周王妃聽說這事兒,也有些詫異,特意點了人來問:“那個杏娘是怎麽回事?是她真心想去,還是……”

心腹低聲回她:“是真心想去。她祖籍南方,跟隨父親在京師賣唱為生,遇見刁吏調戲,父女二人脫身不得,幾乎喪命,恰巧王爺在那兒聽曲兒,英雄救美,後來她爹去世,也是王爺吩咐人叫好生收斂了。”

周王妃聽得蹙眉:“倒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咱們王爺……”

也不能說是一無是處吧。

她沉吟幾瞬,終於道:“這會兒天冷,多備些藥物叫他們帶上。”

心腹下意識道:“這些東西隻怕皇後孃娘和東宮準備的比咱們還周到呢。”

周王妃白了她一眼:“皇後孃娘和東宮曉得杏娘是誰?”

心腹瞬間會意過來:“王妃寬心,我必當給杏娘好生籌備行裝。”

……

周庶人老早就知道出京之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但是想象與現實畢竟是完全不一樣的。

彼時正值寒冬臘月,一年之中最難熬的時候,往常年這時候周庶人都應該在燒著地龍的房間裏烤火,興致來了就帶幾個美妾出去賞梅,得了空再去跟幾個哥哥喝酒。

但是現在,他正迎著十二月的冷風艱難前行,那張美玉般的麵孔被寒風吹得紅皺起來,手腳更彷彿已經冇了知覺……

皇帝無意置親生兒子於死地,當然不會過分為難,甚至於還準允他帶幾個侍從騎馬,但是此外就什麽都別想了。

醒醒,正在被流放呢!

到了中途歇腳的驛館,周庶人更是連彎腿的力氣都冇了,直接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反倒是杏娘狀況尚好,快步近前去將他攙扶起來,跟侍從一左一右將人帶進了驛館裏。

周庶人的魂兒好像都被凍住了,隻聽得牙齒咯咯作響,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杏娘摸一把他的手,像冰一樣冷,再叫一聲,周庶人也不應。

她有些急了,竟然張口將他手指含住,用口腔的溫度來暖化他。

周庶人最先感知到的不是暖和熱,而是痛和癢,這也是人的手腳在手冷之後複又回暖的第一反應。

他回過神來,瞧見杏娘這動作,頗為赧然,又覺得自己一個男人卻要弱女子來照拂實在叫人羞愧,慌忙要將手抽回。

杏娘喜道:“王爺的手有知覺了嗎?”

周庶人對上她那雙純然皆是歡喜的眸子,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

要說容貌,杏娘其實並不算漂亮,可是此時此刻再看,他卻覺得她身上好像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像是三月裏一池春水被風吹動時的漣漪,莫名的叫人覺得舒服。

這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其實是一份“真”。

周庶人有些遲緩的迴應她:“好多了,多謝你。”

中途反應過來,“嘶”的一聲:“怎麽有些——”

驛卒送了熱水過來,杏娘服侍著他脫了靴子,將腳泡進去,笑道:“疼是好事,冇有知覺才壞呢!在北方的時候,我曾經見人喝醉了酒露宿在外,直接給凍死了,還有的在外邊呆久了,驟然到暖熱的屋子裏去,伸手扯住耳朵,一撕就掉,這就是凍壞了……”

這是周庶人所不知曉的另一個世界。

他聽得怔住,不由得追問幾句,杏娘都一一答了。

最後他反應過來:“你祖籍不是在南方嗎,怎麽會知道北邊的事兒?”

杏娘似有似無的歎了口氣:“我娘是北方人氏,天下大亂時跟隨家人南下逃難,途中失散,嫁給了我爹,說起來,那時候皇爺還冇稱帝呢。”

她手上的動作停了停,才繼續道:“我娘臨死前的遺願,就是想再回老家看看,她是去不成了,倒是我爹,帶我北上住過一段時間。”

周庶人忽然間很是羞愧。

他如今落難,杏娘,這個並冇有得到過他多少寵愛的妾侍,卻枉顧性命,毅然跟隨他南下,而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也隻是一個名字而已。

周庶人沉吟良久,終於道:“杏娘,你還是回去吧,我給你寫一封信,你再回王府去,想改嫁也無妨。”

他坦然道:“當初我幫你們父女二人,其實隻是舉手之勞,你追隨我至此,便已經還儘,不必再與我同行了。”

杏娘搖頭道:“天地之大,我哪裏還有別的去處?當初王爺救下我們父女,固然是舉手之勞,可是之於我們父女來說,卻是救命之恩,不能不報。”

周庶人再勸,杏娘始終都不肯聽,隻得順從她的心意,就此作罷。

不過有了這日的一場閒話,再之後兩人的關係倒是親近了許多,周庶人向來自詡博學多才,然而真正到了地方上,行路之時,他所讀過的萬卷書,又怎麽比得過杏娘所行過的萬裏路呢!

她是吃過苦的女子,知道四時莊稼,瞭解平頭百姓,等二月底野菜冒尖兒,還專程掐了新芽給周庶人煎菜餅吃。

周庶人起初頗覺新鮮:“你們在民間的時候,都是吃這些的嗎?”

杏娘搖頭:“現在是豐裕年份,田間地裏才能找得到野菜,困苦年月的時候,樹皮都被人吃儘了……”

周庶人為之愕然,若有所思。

行路難,而這一路的見聞,又哪裏不難?

京師乃天下最為富庶之地,越往難走,百姓便愈發睏苦。

賣兒鬻女的,衣不蔽體的,傴僂的老者,溝渠中溺死的女嬰,多有觸目驚心之處。

而除此之外,還有捉不完的跳蚤,臭氣熏天的旱廁,怪癖難懂的鄉音,為禍一方的鄉紳……

而除此之外,其實也不是冇有好的地方。

最最起碼的就是,周庶人脫離了先前困住自己的精神牢籠,來到了一個嶄新的,野蠻荒蕪卻又生機勃勃的新的世界。

他逐漸開始覺得這次流放其實也冇有那麽糟糕,一掃先前在京師時的諸多驕矜浮奢之氣,從前看都不會看的菜餅,這時候也能吃的津津有味。

甚至於還找到了自己能夠勝過杏孃的地方:“這是穿心蓮,醫學典籍上有載,食用可以解熱去毒……”

又指著另一種:“那是馬齒莧,能清熱利濕。”

杏娘欽佩的看著他:“王爺真是厲害,這都能知道!”

周庶人被她看得後背發熱,趕忙擺手:“也都是從閒書裏看到的,先前隻是知道,直到出門見到了,才把文字跟實物對照到一起去。”

話趕話的說到了此地,他倒真是湧出了一個念頭。

他不是一直都想著書立說嗎?

詩詞雖然文雅,足以傳世,然而較之醫書典籍來,卻未免要稍顯虛浮了。

在這之後,周庶人便開始著意將心力放到了這方麵,此後每每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也時常致信當地長官替自己蒐羅醫書,亦或者親自去名醫藥館拜訪。

訊息傳到京師,皇帝頗覺欣慰,不枉他老人家特意將這小子打發出去,你看看,這進步不就來了?

又特意下詔嘉許,令沿途官宦儘量配合周庶人的合理要求。

侍從聽聞這道旨意,歡喜異常,對杏娘道:“咱們王爺眼見著就要熬出頭了!”

又朝杏娘作揖,奉承道:“娘子此番的情誼,王爺都記在心裏呢,此番回了京師,必然是要與一個側妃名分的。”

杏娘卻搖頭道:“我追隨王爺至此,並不是為了名位。”

又說:“隻怕現在皇爺傳召王爺回去,他也不會回去的。”

侍從麵露不解。

杏娘注視著廳內周庶人忙碌於案牘之間的身影,神情溫和:“王爺他啊,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呢。”

周庶人的路途還在繼續,然而出京時他心裏的那股不平乖戾之氣卻早已經消失無蹤。

他脫掉了帶出京的絲綢衣裳,如杏娘一般改穿粗衣,二人一道上山采藥,亦或者勘察各處縣誌記載,擇有用者詳細記錄下來。

長久的風吹日曬之下,周庶人的麵容不複昔年玉郎之態,臂膀也結實了許多,身形上倒有些像燕王了。

他養了一隻鸚鵡,極通人性,他出門采藥時,時常跟隨在側。

又為了這隻鸚鵡,周庶人在身邊帶了一隻鈴鐺,晃動鈴鐺讓其作響,喊杏娘來喂鸚鵡。

時間久了,周庶人連開口的功夫都省了,鈴鐺晃動一下,那鸚鵡便自顧自的大叫起來。

“杏娘!杏娘!!!”

杏娘抓著一把豆子從外邊進來,滿麵無奈。

周庶人坐在椅子上樂不可支。

上一年冬天,他們從京師出發,直到第二年夏天,才抵達雲南。

彼時皇帝的聖旨早就傳到,受命戍守此處的沐英前來與周庶人敘話,倒是也邀請其入府上居住,最終卻被周庶人婉拒。

“老實說,最開始離開京師的時候,我是有些埋怨父皇的,但是到了今時今日,倒真有些想明白了……”

周庶人道:“人生一世,還是應該留下些什麽的。”

沐英失笑:“看起來,這回五哥感悟良多啊!義父若是知道了,隻怕會很欣慰的。”

周庶人笑而不語。

他在雲南繼續著自己的工作,拜訪名醫,覈實舊籍,親自上山采藥,閒暇時候還去本地醫館坐堂看診。

冇有人知道這個年輕人竟然是當今天子的第五子,從前蜚聲天下的風流才子周王。

直到一場瘟疫襲來。

周庶人連同沐英穩定雲南各處,又召集本地名醫商討對策,抄了幾家坐地起價的奸商,一邊用可行的藥方救治災民,一邊用強硬的行政策略穩定人心,雙管齊下,短短一月之內,瘟疫就得到了有效的控製。

唯一令人措手不及的是,杏娘死了。

這個跟隨周庶人一路南下,陪伴他度過了最艱難年月的女子的生命,也悄無聲息的終結在了這個春天。

侍從不知道該如何去勸慰周庶人。

沐英知道杏娘長久以來與周庶人相伴,感情非比尋常,特意讓夫人前去為其操持喪儀,以親王側妃之禮安葬,以全周庶人之心,卻也被周庶人婉拒了。

周庶人平靜的說:“我如今隻是一個庶人,杏娘怎麽能如此逾越,用親王側妃禮來安葬?”

他找了鐵鍬出來,自己在居住的院落外邊挖了坑,親自寫了墓碑,將杏娘葬在了住所的不遠處。

沐春很擔心他:“五哥……”

周庶人笑了笑,反而安撫他:“我冇事。”

他仍舊往醫館裏去坐堂,得了空便去翻閱舊時醫書,也時常背著揹簍上山采藥,好像杏孃的離開,對他冇有影響一樣。

直到這年秋天周庶人生辰,沐春夫妻帶著孩子前來拜訪。

周庶人很高興——這兩年他跟沐春夫妻相處的極好。

這一高興,難免就喝多了,他起身的時候太急,腳下一個踉蹌,撞翻了擱置在旁邊案上的笸籮。

沐春聽見一聲清脆的響鈴聲,繼而就是“撲簌簌”一聲振翅響動,一隻五彩斑斕的鸚鵡倏然飛到了窗前,響亮的叫了起來。

“杏娘!杏娘!!!”

空氣好像有瞬間的凝固。

周庶人原地呆住,回神之後,放任自己跌坐在地,失聲大哭。

“杏娘……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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