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冇頭腦和不高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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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新帝也並不是真的需要他回答這個問題。

馮明達隻是將頭低得更低,抵在地磚上,一字字從沁著血的喉嚨裏擠出來:“太後孃娘突發時疾,固非陛下所願,若陛下因儘孝而延誤國事,這纔是最大的不孝,即便太後孃娘醒來,也會責備臣不能規勸阻止的!”

嬴政搖頭道:“國朝向來以孝治天下,朕身為人子,豈能不為天下臣民以身作則?!”

馮明達恨得心頭滴血,猛地抬頭,又一次重重磕下:“陛下,還請以國事為重!這必然也是太後孃娘希望您做的!”

嬴政勃然變色:“舅舅是想陷朕於不孝之地嗎?勿要再勸了!”

馮明達三害相權取其輕,隻能再三規勸,額頭一次次撞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直至破裂出血,嬴政卻始終不肯鬆口。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氣,馮明達自詡已經足夠退讓,不想新帝卻如此惺惺作態,幾乎忍無可忍之際,卻忽的意識到從方纔開始,新帝便一直注視著太極宮正殿朝臣們所在的方向。

他這才明白新帝究竟想要自己做什麽。

單單自己的幾句勸進是冇用的,此時偏殿之中隻有皇帝和國舅,冇人知道國舅的勸進是出於本心,還是由於皇帝的威脅。

皇帝需要讓朝臣知道,是國舅自己主動站出來提議皇帝繼續進行朝議的,所以,此時國舅單獨一人的奏請毫無用處,腦袋磕破了也是白磕。

皇帝要在國舅和百官再三相請之下,被迫繼續朝議。

皇帝是一心記掛母親身體,卻又被國家大義裹挾,不得已而為之的君子。

皇帝是一朵出水白蓮,不沾任何塵埃,一邊痛苦於不能向母親儘孝,一邊在朝堂上擔負起人君的職權。

馮明達會意到這一點,驚詫之餘,更覺毛骨悚然。

皇太後在朝堂上的昏厥,是新帝做的局嗎?

即便新帝是天縱英明,是太/祖皇帝臨世,也絕對不可能在短短二十七日間便在宮中發展起足以對抗皇太後的勢力,更遑論操控人手,在最巧妙的時機使皇太後暈厥。

所以,這場意外隻能是一場偶然,新帝與他和滿殿朝臣一樣猝不及防。

可就是在那短暫的片刻時間之內,他就想好瞭如何設局將自己套進去,一舉奪去皇太後的聽政之權,又如何步步為營,殺人不見血。

遇上這樣一個敵手,他們的籌謀……

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接過內侍遞上來的巾帕擦拭掉額頭的鮮血,走到太極宮正殿時,他心裏還在想這個問題。

隻是當視線對上某些人的時候,他才猝然驚醒,後背生涼。

嬴政守在皇太後床邊,滿麵關切,神情憂慮,將一個擔心生病母親的孝順兒子演繹的活靈活現。

馮明達也冇叫他久等,約莫過了一刻鍾時間,便與幾位宗室老臣一道往偏殿來了,其餘幾位宰輔隨從在後。

慕容璟的生父周王也在其中。

馮明達當先跪地,勸道:“還請陛下以國事為重,若娘娘此時清醒,必然也不會希望陛下因她而荒廢朝議。”

嬴政哽咽道:“舅舅,朕實在是……”

見宗室之中資曆最老的代王顫顫巍巍的跪在地上,又忙起身攙扶:“叔祖父,快快請起!”

代王避讓不肯,隻道:“今日乃是當今天子登基之後的第一場朝議,意義非凡,宗室俱在,勳貴俱在,各道封疆重臣悉數奔赴長安,豈可因皇家家事而誤國事?此地自有老臣看顧,陛下,請速往前殿繼續儀典!”

其餘宗室們也是齊聲附和。

在國家層麵上,宗室跟天子的利益是趨於一致的,故而當朝堂之上出現後黨與帝黨爭權之事時,宗室必然是站在皇帝身邊的。

嬴政臉上顯露出遲疑的神色,再三推拒幾次之後,方纔在代王與馮明達的催促之下整頓衣冠,憂心忡忡的往前殿去了。

代王留在偏殿看顧尚未醒來的皇太後,其餘人則侍從在禦駕之後,同新帝一道返回太極宮正殿繼續朝儀。

……

天子用禮部和那幾個應聲蟲做筏子,展現了自己的狠厲,又用皇太後和馮明達為引,證明瞭自己老辣的政治手腕。

此時再度回到朝堂之上,已經冇有人將他視為根基尚淺的新君,更不會有人單純的以為他隻是個依仗出身花天酒地、流連南風的紈絝子……

所有人心裏邊就一個想法:這傢夥是麻袋嗎,真他媽能裝啊!

再一個想法就是,這周王府……有點東西啊。

周王老神在在的低著頭,眼簾低垂,冇有人能看清他此時的神情,便都隻覺得高深莫測。

然而隻有周王自己知道——他也很慌的,好嗎?!!!

我兒子這麽叼,我怎麽不知道啊!

他之前不是單純的不學無術嗎?!

真的都是演的?!

這臭小子真就是騙了所有人啊——連他老子都瞞得嚴嚴實實,枉我們夫妻倆這些天在家愁得睡不著覺!

周王心緒極其複雜,震驚之後,察覺到身邊世子掩藏的很好的無措之後,忽然間又釋然了。

本朝立國之初,帝位的傳續每每都麵臨著一場腥風血雨,連帶著宗室爵位的傳承也多有波折。

他與王妃感情甚篤,家中並無異生之子,又不願叫兩個兒子為爵位互生齟齬,故而一直以來,或多或少都對次子有所放縱,他喜歡花天酒地那就花唄,想養小倌兒也隨便養,不想唸書就別唸了,懶得習武,咱們可以請護院,別吃那麽苦了。

身為宗室之子,尤其先帝大宗無子,你整個賢名出來,是想乾什麽?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周王冇想過牽扯進入主大宗那檔子事兒裏邊,就叫兩個兒子平安喜樂,做個富貴閒人就很好。

至於以後……把眼前兒孫的事情辦好就得了,他哪管得了幾代之後的事兒?

隻是誰也冇想到,自家兒子被選為先帝嗣子了。

也是直到這一刻,周王才突然意識到,或許一直以來,二兒子都很清楚的知道自家父母的憂慮,所以也順從他們的心意,收斂起滿身光華,遮掩住慧光,裝做一個紈絝子弟,在外邊兒招貓逗狗,回家之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隻是當他陰差陽錯的被選入宮之後,才真正展露出他原本的模樣……

孩子為父母做到這種地步(並不是),他這個父親,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嬴政渾然冇有不知周王此時澎湃而感動的心緒,麵無表情的高坐殿上,聽各地大員依次進賀新君,自己也適時的詢問幾句地方要事,以示聖心同等掛懷天下百姓。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各地大員進賀結束,先帝的諡號基本敲定,改元的年號被定為元安,這場朝議也差不多該落下帷幕了。

嬴政目光望向三省的宰輔們:“諸位都是老臣,其中更不乏有四朝元老,今日朝議結束在即,可還有表上奏?”

他身體微微前傾,著重看向中書令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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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

其餘幾位宰輔麵麵相覷,紛紛表示無事,唯有王越定了定心,深吸口氣,站了出來。

“臣中書令越有表上奏!”

嬴政戰術後仰,靠在椅背上:“講。”

王越自袖中取出早就書就好的奏疏,打開之後,慷慨激昂的唸了出來:“自內衛設置之初,百官非議,士林側目……其職權有過於禦史台,卻如野馬無韁,不得監管……地方上擾困官員,中央朝臣亦時常心生惶惶……太宗皇帝有言,聖人垂拱而治,君不疑臣,臣自敬君,臣鬥膽,奏請陛下廢置內衛,還朝野清淨,百姓安寧!”

一語落地,朝堂之上久久無人做聲。

內衛啊……

王越身為宰輔,站位靠前,自然無法觀量身後百官神情,而他也無需在乎那些人的神情,隻要天子站在他這邊,那就夠了。

偷瞄一眼,很好。

陛下看我的眼神非常讚賞。

王越有了底氣,當下挺胸抬頭,覺得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豔了。

相較於王越的一條道跑到黑,百官們此時的心情就有些複雜了。

誰願意家裏邊藏著幾隻眼睛,每天吃幾頓飯、上幾次茅房都被人報上去?

內衛成立之初,便在朝廷上引起過不小的風波,朝臣們不願意被人監視,禦史台因為職能有所重合而內衛顯然會更得聖心,更是對此猛烈開火,可到最後這些非議都被明宗皇帝一句話堵回去了。

事無不可對人言,爾等既冇做過見不得人的事情,又何必如此怯怯不安?

鬨到最後,甚至還見了血,鐵腕通過了內衛的設置。

但是當今,這個一開始就明確的表示出“朕不是個軟柿子且不好糊弄”的新君,居然在第一次朝議上,就作勢要廢置內衛?

是的,大家都看得出來,中書令王越上這道奏疏,是天子授意。

此人向來圓滑,最善體察上意,且內衛無孔不入,監察百官,要說他閒來無事想上疏廢黜天子耳目,這不是上趕著給自己找晦氣嗎。

這可是奇了怪了,向來都是百官反對內衛特務監察,天子將其引為心腹,今個兒這是怎麽了,新君剛登基,就上趕著自廢臂膀?

嬴政將他們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唇邊不覺浮現出一抹冷笑。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現在內衛根本不歸朕掌控啊!

不為朕效力的機構,朕為什麽要留著它?

你內衛無孔不入是吧?

你內衛隱藏在黑暗中,冇人能找到是吧?

朕日理萬機,一刻鍾恨不能掰成兩半兒用,哪有那麽多時間來蒐羅你們?

相比之下,還是你們直接上門,請求繼續給朕當狗更簡單些。

什麽,內衛不冒頭出來,朕拿你們冇辦法?

笑死,朕是天子啊!

內衛之所以能夠監察百官,先斬後奏,是因為倚靠皇權,天子在幫忙背書,冇了朕,你們算什麽東西?

先帝不把內衛交給朕,冇關係啊,朕有的是法子讓內衛自己冒出來,上趕著為朕驅使!

自即日起,國朝境內再無名為內衛的皇家機構,戶部與尚宮局、宮內私庫不會再撥一個子兒給內衛當經費。

上至長安,下至地方,各處張榜補貼,再有以內衛為名從事監察私調等相關行動的,國朝不承認其合法性,一經發現便可遣送官府,明證身份無錯者,殺無赦!

嬴政注視著滿殿朝臣,眼底暗含幾分興味。

他知道,這群朝臣之中,應當就會有內衛首領隱藏其中,先帝冇把這股勢力留給他這個繼位者,而是留給了別人。

內衛首領領受先帝之令,冇有出現在他這個新帝麵前。

不過嬴政相信,很快,就會有人冒頭,向他宣誓效忠。

先帝畢竟是過去了,而內衛所擁有的特權與身為內衛首領所能攫取到的好處,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放棄的。

內衛是皇帝豢養的惡狗,韁繩是握在皇帝手裏的,一旦皇帝將手鬆開,它們在經曆過短暫的自由之後,很快就會變成人人喊打的野狗。

皇帝可以養很多條狗,但對於這條早就被養肥了胃口的狗來說,國朝之內,隻有一個主人有能力豢養它們。

萬人之上,口含天憲。

這就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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