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千三百六十二章 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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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娘入房來時,隻見金烏伏在案上專心致誌地寫畫著甚麼。

客舍一側的簾門是敞著的,月光清輝如水,漫在菱格磚上。門外是抽著碧綠新芽的梧桐樹,掌大的翠葉在夜風裡發出悅耳的窸窣聲,和著細微的春蟲鳴叫,猶如一首清麗小曲。春氣融暖,正是萬物蘇甦時。

蜂蠟的火豆顫顫跳動,在金烏臉上映下或淺或深的陰影。這人時而望著梧桐樹發愣,茫然無措的神色在麵上一閃而過;時而在燭光裡神秘地揚起嘴角,似是在思考歡欣之事。

左三娘躡手躡腳地接近,卻依舊被他敏銳地抓了個現行。金烏托著下巴望著夜色,頭也不回遞了張箋紙道,“給你。”

三娘伸手接過,笑道:“甚麼物事?”她將那箋紙細細一看,頓時一驚。但見碧紋苔箋上用深石色勾著支金花簪子,一旁畫著對玉耳璫,正是前幾夜眾人飲酒時她與金烏說起過的飾物。

她驚道。“你…你這是……”

金烏回過頭來望著她,眼裡躍動著狡黠的光。“金花簪、玉耳璫,不是說要我送你麼?”

他上回進銀樓裡瞥了一眼,便依著模樣畫了下來。金烏這人哪處都壞,但腦瓜子就是靈光,彆人托過一次的事怎麼都忘不得,隻得時刻惦記在心裡。

三娘惱道,“我要的是真金實銀,怎麼得了張箋紙?”不過她瞧著苔箋紙上深深淺淺的筆痕,想到這是心慕之人一筆一劃繪成,心裡頓時似吃了蜜般絲甜,對其愛不釋手。

燭光搖曳中,金烏閉了眼,故意拉著臉道。“這難道不是金花簪?本少爺辛辛苦苦畫了來送你,不要算了!”說著便來向三娘搶那畫紙。

三娘可捨不得這畫兒,趕忙往懷中一塞,鼓起腮幫:“我塞胸口裡啦,有本事你來碰姑孃家的身子!”

金烏挑起眉頭,譏刺道:“惡婆娘,我碰不碰你都嫁不出去。”

這些日子左三娘總愛拿他病疾為由壓他,稍不順心就將湯藥調得苦如黃連,還常趁機讓他試些古怪藥材,待問起時這女孩隻笑嘻嘻道自己缺了個藥人,正巧這少爺行將就木,索性把要試的藥一股腦塞給他。

於是金烏可謂對她積了一肚子怨氣,隻可惜平日裡無處撒。

“你…有本事再說一遍!”三娘揮拳打他。拳頭卻是輕輕的,倒也不敢真打。

“這要求真奇怪,罵人的話聽一回就管你氣飽,怎麼還要聽第二回?”她家少爺伸了個懶腰,洋洋自得地將皂錦鞋搭在幾案上,整個人頓時失了氣力,軟綿綿地貼著櫸木圈椅直打嗬欠。

三娘自顧自氣了一會兒,忽而叉著腰道,“我是嫁不出去啦。不過我瞧五哥哥你還有一年就冠而丈夫,不如……”

金烏警覺:“不如甚麼?”

三娘掩著口,故作羞態:“…不如我倆成雙成對,百年富貴……”

話音剛落,那先前還有氣無力的人像是遭針紮一般躥起。三娘見他反應如此之大,有意哀聲歎氣道,“唉,五哥哥,你與我急甚麼呀?我知道你心裡狹隘,隻容得下王小元一人。”

金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舌頭打結了半晌,方纔怒道:“胡說八道!”

“那你為何總對姑孃家愛答不理?”三娘戳著他額頭。“彆想拿你成日紮進脂粉堆這話兒來說事。我問過醉春園的木姑娘啦,她說你進了園成日往樓上跑,衣角都不沾人一下。姐姐們都哀怨得很,說好不容易候得個俏郎君,冇想到這人光顧著在軒榥前飲蓮鬚酒,吹湔水江風。”

金少爺翻著白眼道:“進了青樓就非嫖不可麼?隻有那處能望見彭門景緻,若那兒蓋的是望樓、角樓我也一樣得上。”

“還有那頭牌的紅倌人明姑娘,平日裡深居簡出,多少官老爺願為她揮金如土,傾家為一見。那去了,她竟急得往闌乾外拋朱繩。”三娘眨巴著眼,調皮地用腳尖踩著梧桐碩葉在磚沿摩擦,“可你倒好,見了她第一句話居然是:‘哪裡有賣薛濤淺紅箋的?’”

金烏道:“那女人塗脂抹粉,年紀能做我奶孃。”

“人家天姿國色,怎就被你說得這麼不堪…”三娘撅嘴道。

世間女子皆知明紅燭美貌,縱她性子放浪無羈,凡見過她容顏之人無不神醉心往。可眼前這人倒好,不僅神色懨懨,還無半點生趣。於是她詫異地問,“真冇半點興趣?”

“冇興趣。”金烏拉過圈椅,又睏乏地倒在攤開的苔箋紙裡。

“真冇興趣?”三娘又問一遍,揪著他衣袖晃。

金烏露出百無聊賴的神色。他緩慢地眨了幾回眼,冷不丁道,“…玉求瑕還好看些。”

左三娘愣了一會兒,忽然又惱又笑。她想起以前的那段日子了,那時這兩人成日隨性閒晃,策馬行遊天下。有時是去黟山瞰滄海雲嵐,不一時又在南屏山麓賞六橋煙柳,舟泛雲夢澤,足涉褒斜道。

那時的金五最惱的不是行路盤纏,而是每到一處都定會有人將玉白刀客視作女子,來逞一回色膽。每回玉求瑕都笑嗬嗬地不動手,於是金五隻得凶神惡煞地威嚇那群登徒子一番,數次下來頗為心累。

冇想到兩年過去,他還是對過往念念不忘。三娘轉而一想,又覺不對:區區兩年時光,怎能磨平他心中念想?

金烏揉著腦袋趴了一陣,終於倦乏地坐起。他想了想,道,“對了,正好提到那呆瓜…三娘,你來助我一事。”

“甚麼事?”三娘問。

“替我想想這世上有多少惡毒、尖酸、刻薄的詞兒。”金烏說,“我得寫下來留給他。”

她發愣了片刻,再取出金烏先前給她的苔箋紙瞧了瞧,方纔明白這人在做甚麼。於是三孃的眼眶忽地泛紅,結巴道,“你這是…遺、遺書……?”

金烏敲她,凶巴巴道:“呸,不吉利。”卻又說,“我要是死了,你就帶著那箋子去眉縣找吳巧工,他給貴妃獻過金線花蝶,大到巨翼王舟、小到核雕米刻皆能信手而成。他欠我人情,區區一支簪、一對璫還是做得起的。”

三娘見他神色平靜如常,更是害怕。她這時瞥到案上攤著幾張箋紙,也是同樣的畫著圖紋、寫著小字,於是便心急火燎地搶過來一瞧,心中大為傷悲。

原來那紙上畫著嘉定金府的走法,酒窖在何處,木甑、陶甕,粟米酒、巴山清又存放在哪個角落,皆寫得一清二楚。於是三娘猛然想起先幾夜竹老翁確是問過金烏酒存於何處,冇想到他還真記得,且仔細寫了下來。

三娘哽咽:“你…唉……是連在墳頭燒的落氣紙都備好了麼?”

金烏得意道:“何止這點?怎麼出殯落葬都想得清楚明白啦。我說過,生不由己,死不由天,要走也得走得體麵氣派,好讓全川峽的人知道有個富貴逼人、心地良善的好人物走了。”

他愈是以喜色掩飾,三娘就愈發心如刀割。金烏見她淚如雨下,轉了話鋒冷笑道,“這事暫且擱著,你快些幫我想想有哪些斥罵之辭。哼,我要教他展開這張紙時失態大怒、暴跳如雷。”

三娘拭著淚,道:“賊骨頭?”

“太尋常。”

“偷油鼠?”

“一般般。”

“犟嘴驢,小猢猻?”

“有些怪。”金烏寫了幾個字,又皺著眉將紙撕了,似是覺得怎麼稱那人都不妥。

於是三娘挖空心思,將能想到的粗話詞兒皆倒騰了一遍。可每回金烏不是覺得不合適,就是覺得罵得頗輕,不值一寫。

最後三娘惱火,順口罵道:“你這麻花心思苦黃瓜,分明就是捨不得罵他,偏生要折騰我倆!”

金烏也煩,把筆一拍:“誰說我不捨得罵?明明是你肚裡乾乾,吐不出墨字兒!”

他倆反目成仇,齜牙咧嘴地對視了片刻,最後是金烏惡狠狠地嚷道:“他孃的,寫名字總成了吧?”

於是他忿恨地鋪開箋紙,用戳破紙的力道寫:玉求瑕。

三娘湊過來看,卻見金烏眉頭緊蹙,煩躁地撓了撓腦袋後又蘸了墨一筆抹掉,在旁邊寫上“王小元”三字。

“怎麼,到死了還不能說麼?”三娘問道。

金烏道,“他就是王小元。”

在王小元與他對坐、問他二人身份時,他第一回答的就是這三個字。在他心裡,他們不是甚麼黑衣羅刹與玉白刀客,也不是金五和玉求瑕,從來隻是兩個既傻又平凡的人——金烏和王小元而已。

他草草寫了幾筆,將紙疊起,又從懷裡摸了個物事連箋紙用緘繩束了,往三娘手裡一放,旋即淡淡道,“給那呆瓜。”

三娘驚詫:“何時給?”

“我死後。”金烏說,“應該不遠了。”

少女聞言,先是不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止不住地流淚。她睜著眼望著眼前的這人,忽而覺得心裡似是透了風般颼颼發涼。他未至弱冠,卻已在想著花甲之年才能坦然接受的入土白事。

她黯然失色,兩行清淚在臉上流淌。金烏見了,取了絹帕遞給她,同時嘲笑道:“我都未哭,你怎麼就先落起淚來了?”

三娘抽噎道:“……傻子!就是因為你不會哭,所以我纔要替你哭呀。”

她哭了半刻,金烏也麵無表情地看了她半刻。最後是三娘好不容易止了淚,拈著那給王小元的鯉魚封問道。“我…我能看看麼?”

金烏眼神一閃,冷哼道:“有什麼好看的,皆是些粗言鄙語。”

三娘心裡想,你哪會寫這些話?她估量著是甚麼肉酸的綿綿情話,卻更為好奇。

“看一眼也不成麼?”她帶著淚花撒嬌道。

“不成不成。”金烏煩躁地擺手。

“那半眼總成了罷?”女孩反而大喜,趁他不備解了緘繩,探臉一望,卻倏地怔了神。

她看著封內的物事呆了很久,忽然意識到這是甚麼。於是眼眶忽地又發熱了,先前淌過一次的淚不知怎地又淅瀝落下。

左三娘曾設想過千百般金烏會對王小元所說的話語、留下的物事,卻未曾想過是如此這般。

“怎麼了,至於如此痛哭麼?”金烏隻是抱著手望向她,眼裡恬淡如常。

三娘搖頭,顫聲道:“我…我隻是覺得難過。”

她難過的是,為何此人看來心分五處、對何事都不甚在乎,卻有副一意專情的底子?有些事一旦記下,便一輩子再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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