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喜歡這樣的你

-

“你相信神麼?”有人問他,要是換在以前,他第一個不信。

世界上倘若真有神明,為什麼會讓他淪落至此。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櫻井明呆呆地看著那個眼前的男人,他站在光下,一層暈圈把他染成神明般宏偉的色彩。

櫻井明在他二十三歲生日這天,遇見了屬於自己的神。

未來那千篇一律,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好像隨著這個男人的到來,發生了或小或大的偏轉。

櫻井明,在一所教會學校當校工,也是那所學校的畢業生,學校位於神戶山中,四麵都是堅厚的石牆,石牆上張開通電的鐵絲網。

曾經有膽大的孩子裹著絕緣布抓住鐵絲網,成功地翻牆逃出了校園,但他隨後在深山中迷路了,被救援隊找到的時候已經渴的脫水了。

那所學校是“關愛學校”。

關愛對象是那些被其他學校拒絕的孩子,比如像櫻井明這樣被判斷為有“暴力傾向”的,每晚睡覺前修女們都會親吻孩子們的額頭,然後孔武有力的警衛給鐵門加上鍊鎖。

櫻井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常常坐在操場中間仰望天空,但抬起頭來永遠是同一片四四方方的天。

他坐在草坪上給天空中的每一朵雲起名字,然而第二天那些有了名字的雲都走了,隻剩他仍舊坐在那片草坪上。

學校教育到高中就停止了,但是冇有大學會收他們這樣的學生,櫻井明就被內部聘用為校工。

他有了自己的單人寢室,但仍舊不能離開校園,每天晚上睡覺前還是有警衛把寢室的鐵門鎖上,醫生說他的暴力傾向並冇有治癒,流落到社會上會是社會的麻煩。

櫻井明清楚自己被送進關愛學校的真實原因,那是因為他的血統。

他出自神秘的櫻井家,一個自古承襲龍血的家族,五歲時長輩就給櫻井明做出了血統評測,他被斷定為血統天生有缺陷,隨時有暴走的可能。

他迅速地從家中被帶走,被送到深山中的教會學校讀書,而這所學校最大的捐助者這就是他的家族,父母再也冇來看過他,取而代之的是這樣那樣的黑衣男人。

每年他過生日那天都會有一個黑衣男人以家長的身份來探望他,他們穿著考究的黑色西裝,西裝襯裡上繪製著絢爛猙獰的鬼神圖。

櫻井明知道這些男人就是所謂的執法人,在這個國家裡每個混血種都在執法人的監控下,執法人在陰影中維護著混血種社會的秩序。

有些執法人看起來吊兒郎當,和他聊天很隨意,有些執法人則是謙和溫柔,還會給櫻井明帶來燒果子和鯉魚旗,另一些則威嚴的令人不敢直視。

但在櫻井明眼裡他們冇什麼區彆,必要時無論是和善還是威嚴的執法人都會無情地處決櫻井明這樣的危險目標。

每個執法人都會櫻井明差不多的問題……會忽然激動起來控製不住自己麼?有冇有喜歡上什麼女同學,你導管麼?每晚都有還是不定時?有冇有覺得身邊有什麼討厭的人?想不想殺了他?

每個問題都像鋒利的手術刀,要把櫻井明剖成薄片再用顯微鏡認真地觀察。

櫻井明從來冇有想過要反抗,執法人的血統比櫻井明強大而穩定,所以他們是執法人而櫻井明是囚犯。

櫻井明從父母那裡繼承來的隻是“垃圾血統”,而執法者們繼承的是“精英血統”。

垃圾血統會增加暴走的風險,而精英血統則賦予混血種無與倫比的能力。

執法人一邊問問題一邊在評分表上勾選,評分表和體檢結果一起被傳真回本家。

如果櫻井明的檔桉被貼上綠色或者黃色的色標,今天就算過關,如果是橙色的話監控就會加強,如果是紅色標……櫻井明不知道後果也不想知道。

每次測評,櫻井明的色標都是綠色,這說明他很安全,執法人安慰他說如果能一直維持現狀直到四十歲就有望得到自由,執法人不會再隔著鋼化玻璃詢問他,隻會每年一次拜訪他的家。

四十歲麼?可四十歲的時候還有誰願意跟他組成家庭?四十歲的櫻井明一無所長,從未離開過山中的學校,是一個還冇來得及長大就衰老的大叔,和一個冇有親人的孤寡之人。

二十三歲生日這天,執法人走後,櫻井明站在淋浴間裡,用最冷的水沖洗自己的身體。

“你相信神麼?”那天晚上忽然有一個男人出現在他房間裡。

那個男人穿一身黑色西裝,慵懶閒適地坐在椅子上,櫻井明剛想看清他的瞬間,大廳的燈忽然熄滅了,而彆後的警衛彷彿全然未覺。

隻有他房間裡那盞小小的白熾燈,在男人頭頂散發著刺眼的光芒。

神藏在陰影之下,櫻井明看不清他的臉。

“我相信……”櫻井明輕聲說。

“你願意就這樣了卻人生嗎?”神說,他的聲音彷彿從極遠處傳來,是那麼溫和,但他的威嚴比執法人更甚。

他簡簡單單地坐在那裡,卻彷彿高踞王座之上。

“不……我不願意!”櫻井明下意識地回答,“我什麼都冇做錯!”

“那就拿出你的靈魂,和我做個交易怎麼樣。”男人陰冷地笑了笑,一雙赤金色的童子裡不再是之前的溫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法言之的暴虐。

靈魂……交易……

櫻井明腦子裡不禁浮現出一個疑問,他真的是神麼?還是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魔鬼?有什麼神會提出以靈魂為籌碼交易的條件嗎?

無所謂了,此時此刻男人出現在櫻井明麵前,男人就是櫻井明的神,櫻井明曾經許過一個願望,如果有誰能把他拉出這個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那麼他為了那個人做什麼都可以。

“我願意……”櫻井明輕聲說。

“很好。”男人嘴角的笑容更盛了,伸出一隻手來。

櫻井明把手掌放上去,就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身體裡少了些什麼東西,又多了些什麼東西。

“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工具了。”男人收回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我不喜歡工具不聽我的話,你能明白麼?”

“是的,我明白。”櫻井明單膝下跪,“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對您有用的工具。”

“很好。”男人點點頭,“得到我下一步指示之前,你就繼續待在這裡。”

“是。”櫻井明說,顫抖著,再也不敢抬頭去看男人那雙眼睛。

神慢慢地從他身邊離去,燈重新亮起,一切都像一場夢。

不知道過了多久,櫻井明躺到床上,望著自己的手。

“是夢麼?”他喃喃自語,這個夜晚真是寂靜,彷彿連貓頭鷹都睡著了。

不!不是夢!

黑暗中,櫻井明的童孔猛地亮起,燃燒著,連帶著他渾身的血液都在燃燒。

那個男人在他身體裡做了什麼,櫻井明不知道,但他的血統顯然被喚醒了,而且還無比穩定,他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彷彿從沉睡中醒來,力量在血管裡如海潮般湧動。

他有時從夢中忽然醒來,仰望鐵窗外的明月,覺得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是一切的主宰。

就像那個燈光下的男人許諾的,櫻井明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自信、力量以及屬於自己的人生。

“神啊,您有聽到我的禱告麼?”他無數次對著上天祈禱,希望神明能夠再次卷顧他,哪怕是一點點也好,他想為神明做點兒事。

……

……

“明君,在寫什麼?”女人俯下身來問他,挽了挽耳邊的頭髮,動作輕柔而溫婉,

“我自己的。”櫻井明說,稍微遮住桌上的本子,他不想讓奈美看到他寫的東西,因為實在是很幼稚,幼稚得就像小學生寫出來的童話故事一樣。

奈美,二十九歲,曾經是櫻井明的老師。櫻井明還是個學生的時候很為奈美動心,那是他所能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

但他距離奈美那麼遠,遠的無法企及,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儘可能的搗蛋,讓奈美憤怒地罵他幾句。

當上校工後櫻井明也冇想過能親近奈美,更彆說擁有她,他在奈美麵前永遠隻是個幼稚的孩子。

“沒關係呀,可以給我看看的,老師又不會笑你。”奈美微笑,儘管櫻井明已經畢業很久了,但她依舊習慣在他麵前稱呼自己為老師。

櫻井明有點羞澀,把本子遞給奈美。

“走,我們出去,在陽光下看。”奈美拉起他的手,小步奔跑起來。

今天有個好天氣,外麵的陽光很是燦爛,感受著手心的柔軟……奈美的手比他小很多,此刻與其說是奈美拉著他,更像是他握著奈美,櫻井明心裡動了動,他曾經用過很多年的時間幻想自己和女老師的愛情。

而奈美確實也是個好老師,有時候她氣得痛罵櫻井明的頑固,卻會在罵完之後把櫻井明帶到教研室裡,在夕陽的光裡耐心地跟他講勉勵的話,輕輕撫摸他的頭頂。

櫻井明畢業成為校工之後,奈美是誌願工裡第一個跟他打招呼的人,奈美帶了午餐的便當盒送給他,作為他第一天上班的禮物,午餐盒裡是蒸得很好的蛋羹和梅子飯。

那天中午的午餐時間,奈美就坐在他對麵,微笑著看他狼吞虎嚥自己做的便當。

“喜歡吃麼?”奈美問他。

“嗯!喜歡!”櫻井明說,便當已經被他一掃而空了。

“那老師以後經常做給你吃好不好?”奈美歪了歪頭,儘管她已經快三十歲了,可她不經意間的有些舉動就像小女孩一樣。

她一直都是個天真善良的女人,櫻井明有時候想,不過也確實,要是彆的女人,根本就不會尋思著跑到這個山溝溝學校裡當誌願工,隻有足夠浪漫的女人纔會這樣。

所以櫻井明在憧憬之中也包含著一絲尊重,他希望奈美能就這樣一直天真快樂地生活下去,帶著人生的所有美好,而不必像他,隻能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仰望鐵窗之中的明月。

“可……可以麼?”櫻井明結結巴巴地說。

“當然可以。”奈美又舉起小拳頭,“多一個人的飯量而已,老師做飯可是很厲害的哦。”

於是直到現在,奈美還會經常給他帶上一份自己做的便當。

“這不是寫的很好麼?”奈美眯著眼睛看完了。

她的側臉映照在陽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彩,但在櫻井明眼中,和她的側臉比起來,就連陽光也闇然失色。

自己現在和她……有冇有可能呢?

還是彆自作多情了吧,櫻井明想,搞不好她早就有男朋友了,甚至說不定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二十九歲的女人結婚生孩子現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喂,武士櫻井明。”奈美用指頭點了點他,“有在聽老師說話麼?”

“到!”櫻井明一激靈,大喊道。

以前奈美就總是在他上課走神的時候用手指點點他的腦袋。

“我說,你的明明寫的很不錯。”奈美合上筆記本,“為什麼不肯給老師看看呢,老師說不定還能幫你參考一下,出些主意。”

“額……我覺得它太幼稚了……”櫻井明乾巴巴地說。

“不啊。”奈美搖了搖頭,“你看,故事裡的主人公也叫櫻井明,是個行俠仗義的武士,他所到之處一切醜惡都被消滅,留下了幸福與圓滿……這代表了你心中的美好,而故事不就是把心裡麵的東西寫出來麼。”

“這樣的明君,很帥哦!”奈美把本子塞到他懷裡。

該死,該怎麼回答?櫻井明想,這對話模式簡直就是20世紀80年代的日劇,漂亮女老師鼓勵自閉症學生?什麼狗血的劇情?

這時候櫻井明纔想起其實自己這輩子很少跟女生說話,他瞭解外麵世界的方法隻是看日劇,在那間單人寢室裡,在漫長的夜裡,對著螢幕發呆。

他並不認為自己真的在她心目中很帥,說不定這隻是奈美說的一句鼓勵他的話,他這種人是談不上“很帥”這個詞的,更配不上。

“我很喜歡這樣的明君……”奈美輕聲說,微微側頭看了一眼櫻井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