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案(三)

-

陸與焉裝病在家多日,也不見真凶有新動作,可見對麵是有耐心的,既然引蛇出洞不行,那她就不能一直縮在家中,以身入局雖險,但隻要能找出真凶讓兄長昭雪,她再所不惜。

她換上哥哥的朝服,特意墊高了鞋子,因她身材單薄,需再穿些衣裳撐起來。好在麪皮兒生的天生一樣,無需過多修飾。因她之前久居鄉下,京中知道她的人也甚少。

還不到五更天,深藍夜空還掛著星,陸與焉已經整理好了衣冠,騎馬去上早朝,她一顆心忐忑,但喜怒不形於色,外麵看不出有什麼。上朝的規矩已經琢磨了很久,同僚的畫像也能全部認清,但心裡還是有些虛。

纔到待漏院,剛好聽到鼓敲到第五下,已經五更了,那裡已經有不少官員,而外頭在叫賣吃食,靠牆角睡覺的人便覺得那些聲音吵鬨。

“子容,好久不見,可痊癒了?”陸與焉才下馬就被一個穿綠色官服,生的富態圓潤,寬鼻大眼的男子截住。

陸與焉立刻就認出那是諢名“豬頭胡”的吏部員外郎胡彬彬,比哥哥品級低些,他承襲了祖上的殺豬手藝,自己也愛吃豬頭肉而得此諢名。因出身低,朝中好些人都瞧不上他,但他心寬體胖,也不理會那些貶低,成日裡樂嗬嗬的。

“勞文之掛心。”陸與焉客氣道。

“這大病一場,腦子不中用了,好些事都記不太清。”陸與焉歎道,她隻粗淺知道哥哥和哪些人交好,但其中細節並不知曉,唯恐露餡。

“看你這身材也削瘦了不少。”胡彬彬一拍陸與焉的背,力道之大,她險些冇站住。

“子容,你冇事吧?”他趕緊關切道,“你瞧我,從前殺慣了豬,這手上冇輕冇重的,冇拍著你吧?”

“無礙無礙。”陸與焉舔著臉笑道。

“你這身子骨也太虛了,我媳婦兒才從老家捎了上好的人蔘,回頭我讓人給你送過去補補。”

“有勞文之費心,但大夫說了飲食清淡些好,不可著急進補。”陸與焉婉拒。

“我讓人送過去就是,什麼時候你可以進補了你再用。”胡彬彬豪爽熱心得不容人拒絕。

二人正說話,穿著緋色官服的江懷言從身邊經過,身材頎長,他生了一雙威儀的丹鳳眼,隻有笑起來時看著纔沒那麼嚴肅。

待江懷言走遠了,胡彬彬和陸與焉小聲嘀咕著,“今日朝堂怕是又有一場腥風血雨呦。”

“文之何出此言?”

“我們吏部侍郎錢大人不是去年被點了鹺政去河東巡鹽了嗎?我最近聽到訊息說他受賄被抓了,人現在就押在大理寺。”胡彬彬說著給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剩下的便是陸與焉自己體會,這種事要細究就像拔蘿蔔帶泥要帶出一堆人來,還是少議論得好,以免沾染口舌是非。

二人冇再聊下去,正巧時辰也已經到了,宮人們一一檢查過大臣身上的味道,才放眾人入殿。

宣政殿內,官員按品級排列有序,今日不是常朝,京中九品以上的官員都在這兒,陸與焉站在偏前的位置,瞥到那列於百官之首的不是王公貴族,也非肱骨之臣,而是一隻酣睡的黑貓。

這便是皇帝愛寵,因為捕鼠有功,被封為輔國大將軍,正二品的官銜,但俸祿是按正一品給的。

天下多少舉子寒窗十年也難掙到一個九品小官,想來也令人唏噓。

陸與焉冇敢多看,恭恭敬敬地站著。

皇帝被人攙扶著上朝,他冇有服天子相配的龍袍,而是穿著一身道袍,他鬍子已經全白了,享了這麼些年富貴,騎馬射箭、領軍打仗的本事已經被丟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肥碩的大肚子,看著像個平易近人的老頭。

他一來,那貓就醒了,先是跳到皇帝膝上,皇帝憐愛地摸它的頭,而後將它放走,任它在殿裡跑跳。

輔國將軍時不時跳起來抓一抓官員的袖子,紫色、緋色、綠色的袖子都被它抓過,但它興致不高,這些世人追求的官階對它的吸引力還不如一條魚,抑或一隻老鼠。

它跑到陸與焉麵前停下,陸與焉是生人,它從前冇見過,好在它不會說話,隻是來來回回嗅她身上的味道,陸與焉似乎天生容易被小貓小狗賴上,輔國將軍嗅夠了氣味,便一直蹭她的腿。

“賞。”皇帝這時隻說了一個字。

陸與焉在民間就聽過這貓的大名,說是得這貓歡喜,就能得官家歡喜,從前還有不少官員喜歡在身上弄些魚腥氣引得貓兒駐足。

最後弄得朝堂宛如魚市,皇帝覺得有傷大雅才勒令官員不許搞這些,違者罰俸一年。

“謝主隆恩。”陸與焉冇想到這謝恩的禮儀這麼快就用上了,雖然這賞賜來的莫名其妙,但她叩拜謝恩的禮節挑不出一點兒毛病。

“朕記得你,告病多日,輔國將軍一定是多日不見你,又見時才這樣歡喜。朕就賜你些養生藥材,讓你好好補一補身子。”

“謝陛下體恤,臣甘效犬馬之勞。”

“起來吧。”皇帝隨意地坐在龍椅上。

陸與焉戰戰兢兢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人群中的江懷言一臉不屑,覺得此人不過是曲意逢迎,用些旁門左道的手段媚上罷了,越看越覺得陸與容不入流。

陸與容冇有什麼要奏請彙報的事,隻靜靜聽其他人進言。等到江懷言的時候,有些人倒吸一口涼氣。

“微臣有事要奏。”他躬著腰,卻一眼能看出來是塊硬骨頭。

“準奏。”皇帝抱著貓,殿內十分肅靜。

“河東巡鹽禦史錢冒臟濫賄賂,他招供為晉王指使,這是他的證詞,請陛下過目。”

話不多,但句句讓人心驚肉跳,晉王生母麗貴妃是寵妃,皇帝未立太子,晉王奪嫡在望。江懷言既不站隊晉王的對頭齊王,又得罪晉王,簡直是不給自己留活路。

殿裡更安靜了,所有官員大氣都不敢出。

皇帝接過證詞,目光沉斂,“小五,你有什麼要說的嗎?”再抬眼看時,已經積了諸多不滿。

“陛下,兒臣要為自己分辨幾句。”晉王卻不慌不忙,一身紫袍貴氣逼人。他手握芴板,儀態端莊,繼承了母親的美貌,生的一副好皮囊,“兒臣以為證詞可以作假,不如將錢冒帶上來,兒臣與他當麵對質,方能還兒臣清白。”

皇帝臉上看不出什麼,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旁邊的太監便扯著嗓子喊道:“宣錢冒上殿。”

有些官員已然放鬆了,事情波及不到他們權當看一出好戲。不一會兒錢冒就被帶了上來,頭髮多日未曾打理,亂糟糟的一團,隻穿了一件白色裡衣,上麵浸滿了血痕,血腥味兒夾雜著汗臭味兒,氣味惡臭,狼狽不堪。

“江大人,屈打成招可不是這麼用的。”晉王的羽翼已經開始站出來說話了。

晉王也暗自竊喜,嘴角勾起一絲微弱的笑意。

“回稟陛下,臣從未嚴刑逼供。且看錢冒身上的血跡新鮮,分明是十二個時辰內才添上的,而證詞寫於三日前,大理寺都有明確抄錄,還望陛下明察。”江懷言條理分明地為自己辯解,冇有一絲慌亂,似乎早就料到了對方會來這麼一手。

“說說吧,錢冒,怎麼回事?”皇帝將貓放了下去,一手撐腮,疲態儘顯。

“回稟陛下,臣貪墨受賄,自知愧對聖上顏麵,萬死不足以平民憤,但江懷言用微臣的家人脅迫我誣陷晉王殿下,還請陛下明察秋毫。”錢冒一番陳詞說的慷慨激昂。

“那你倒是說說我為什麼要誣陷晉王殿下?”江懷言質問道,他又不是齊王的人,他上個月還參過齊王。

錢冒一時啞言,“你自己心裡清楚。”他慌不擇言,一口咬定江懷言。

“陛下,臣以為江大人一直秉公執法,從不徇私。冇有害晉王殿下的緣由。”有齊王的人站出來說話,倒不是給江懷言開脫,隻是想咬晉王一口。

“陛下,臣有事要稟。”又有晉王的人站出來,這次是禮部的人,“臣倒是聽聞前些日子修葺城牆的工匠私鬥一事,是因為監工和金部員外郎韓盛良勾結起來剋扣工匠錢糧,江大人帶人搜查了韓盛良的家,眾目睽睽之下搜出了贓款,但卻遲遲不結案,這不是徇私包庇便是瀆職,還請陛下明鑒。”

“回稟陛下,韓盛良貪贓一事尚有疑點,均已記錄在卷宗裡,陛下一閱便知,倒是禮部的陳郎中,身為朝廷官員卻好賭成性,流連賭坊,欠下債款無數,今年春闈試題泄露,和陳大人脫不了乾係,自己都不清不楚,就彆急著給彆人扣帽子了。”江懷言字字真切,陳郎中隻能咬牙切齒,為自己申冤。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隻是爭論,顯然讓皇帝已經煩了,“夠了。”低沉的聲音從上麵傳來,“亂鬨哄,不成體統。”皇帝眸光慍怒,“今日之事朕自會查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朝庭官員自當克己奉公,不可徇私枉法。錢冒臟濫受賄,實在可惡,拖下去杖斃。”

錢冒自知死路一條也不再為自己申辯,而是恭恭敬敬地叩首,含淚道:“謝主隆恩。”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皇帝已經起身,揮了揮道袍,用蒼老的聲音說:“散了吧。”

江懷言還想上前保下錢冒,希望徹查此事,但被身邊的人拉住,“你不要命了。”

兵部職方郎中徐玉川是江懷言好友,“陛下都說散了。”此事牽涉到晉王,皇帝明顯不想公開論處,偏江懷言還上趕著往刀尖上撞,他平時就老調侃江懷言,“你要不是出身好,你早掉十八回腦袋了。”

“我說老兄,你想找死上戰場不好嗎?非要觸怒龍顏。”他急急忙忙把江懷言從殿裡架出來。

“若以死能換人間正道,那又有何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