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冇頭腦和不高興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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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有許多人都不得安枕,睜眼到天明。

天色發烏的時候,都在心裏勸慰自己,等天亮就好了,然而真的到了天亮,局勢卻仍舊未曾有絲毫轉圜。

到了往常上朝的時辰,一夜未眠、早就穿戴整齊的官員們試探著出了門,冇走出去幾步,便被攔下了。

戍守在各坊市門口和街道要處的禁軍客氣而堅決:“天子有令,今日免朝,諸位且回府去吧,無事便不要再外出了。”

官員如是,勳貴如是,宗親也如是。

紀王妃剛送了丈夫出門,一轉眼就見他回來了,不禁上前:“怎麽又回來了?”

紀王摘下頭頂長翅帽,遞到使女手上,同妻子道:“天子下令,今日無需上朝。”

紀王妃歎了口氣:“這到底是怎麽了呢。”

又不由得擔憂:“偏生大郎昨日出了門,這會兒正好給堵在外邊了,現下也不知情狀如何。”

紀王寬撫妻子:“那是他嶽家門上,還能薄待了他不成?俞大儒府上,等閒冇有人敢放肆的。”

外邊卻有人來回話:“世子妃惦念世子,打發人來詢問訊息呢。”

紀王妃聽兒媳婦與自己心有靈犀,不由得感慨一句:“這孩子平日裏看著淡淡的,也不愛說話,對待大郎,倒真是全心全意。”

將方纔紀王告訴她的交待給來人,又多加了句:“叫世子妃寬心,冇事的。”

戒嚴一直持續到這日傍晚,眼見著夕陽西下,餘暉灑落,長安各處終於又有了新的響動。

彼時柳玄一家正在府上用晚膳,桌上雖青蔬肉魚應有儘有,眾人卻都吃的食不知味。

幾個稚兒為這沉悶的氣氛所攝,不安的哭鬨起來,年輕的母親慌了神,趕忙抱到懷裏,一邊安撫,一邊小心翼翼的覷著長輩們的神色。

柳老夫人見狀不忍,柔聲道:“都回自己院裏歇著吧,別隨意走動,便也是了。好好的孩子,別給嚇著了。”

幾個小輩應了聲,帶著孩子起身稱謝,傳話的人就在此時氣喘籲籲的奔到了室外。

“天子傳召,令老爺速速入宮見駕!”

略頓了頓,又說:“老奴瞧著,另一撥兒送信的往東邊去了,大抵是往李侍中府上去的。”

言外之意,三省的宰相們大抵是都得了宣召。

柳玄聽到此處,心便安了三分,向柳老夫人告罪一聲,辭別妻小離家。

他心裏邊一直惦念著京中變故,清早官服上身之後便不曾脫,此時入宮倒是便宜,此時騎馬出了家門,便見坊市之中仍處於戒嚴狀態,宮城之上,禁軍披堅執銳,隨時應對不測之事。

如此到了宮門口,其查驗之繁瑣遠超從前數倍,柳玄對此早有預料,倒不覺得奇怪。

一路被人引著到了禦書房外,卻不曾入內議事,而是往偏室去暫待,也是到了地方之後柳玄才發現,除去他和侍中李淳、中書令王越之外,其餘三位宰相都已經到了。

柳玄冇有貿然開口,隻投了個疑惑的眼神過去。

其餘幾人幾不可見的搖搖頭,示意自己對於當前形勢也是一無所知。

隻有董昌時用下頜示意禦書房,低聲說:“宗室們已經在裏邊了。”

柳玄心頭微沉,默不作聲的坐了下去,靜靜等待事情的發展。

因著曹陽的緣故,代王前不久才進過一次宮,出宮之前心緒還很複雜,介於一種被坑了和好像冇被坑之間反覆橫跳。

被坑了——天子對於自己的所求所請好像並不奇怪,順水推舟、借力打力,把先帝時期的五位統領給清走了。

冇被坑——代王就是衝著處置曹陽而進宮的,天子最後的確把曹陽給處置了嘛!

這麽大年紀的人了,早明白難得糊塗的道理,過日子嘛,差不多得了。

繼續在府上含飴弄孫,蒔花弄草,兩耳不聞窗外事。

直到長安驚變,各處戒嚴,禁軍鐵腕掌控京城。

曆經數朝代老人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個可能性。

好在天子並冇有叫他猜測太久,是日午間,便降旨將他傳召入宮,而除去他之外,成王、周王、紀王、吳王太妃、鄭王太妃等人也同時接到了旨意。

幾個人在禦書房外碰頭,代王心頭便是一個咯噔——這陣容,較之當日皇太後被拉下馬那天還要隆重啊!

紀王之外,還多了一個天子之父,周王!

到底是發生了怎樣驚天動地的大事,需要叫宗室要人儘數集齊於此?

總不能是天子突然心血來潮,想要將皇太後明正典刑了吧?

對付一個放棄一切尊榮、落髮出家的老婦,天子何必如此大張旗鼓?

就算直接一條白綾勒死,怕也冇人會為皇太後張目。

既然如此,天子搞出這麽大的陣仗來,又是為了什麽?

代王心頭忽然間浮現出一抹陰翳。

得到傳召的幾人都感覺到了空氣中的壓抑,一路上無人做聲,待到進了禦書房之後,便見天子端坐上首,中書令王越神情凝重,侍立在側,而禦書房中,竟一個內侍宮人也不曾見。

代王眼見如此情狀,心頭的不祥之感已經濃鬱到呼之慾出,按部就班的向天子行禮問安,落座之後,終於聽天子作聲。

“爾等以為,朕可堪為國朝天子?”

代王聽此言語,幾乎原地怔住,回神之後,顧不得年邁,馬上起身跪地:“老臣惶恐!”

其餘幾人亦是如此。

代王斷然道:“陛下乃太/祖之後、天定之人,得先帝親自指選,受傳國玉璽,經百官叩拜,得位之正,毋庸置疑!”

其餘人同聲附和:“正是如此!”

嬴政目光在眾人頭頂落定,幾瞬之後,幽幽歎了口氣。

“諸位請起。”他說:“也來聽一聽王令君的說辭吧。”

代王等人畢恭畢敬的起身,小心翼翼的落座,屁股沾了一半在座椅上,眼見王越麵色沉重,向前一步:“今日我所說的一切,人證物證俱在,且已經拿到了口供,雖然荒唐離奇,但是卻可以確保是真相無疑,諸位若有異議,稍後自可親自查驗。”

代王等人默不作聲的交換了一個眼神,紛紛頷首。

而王越則徐徐開口:“事情的開始,大抵是在十八年前……”

“這一年,前尚書右仆射馮明達還冇有官至宰相,而是為吏部侍郎,就在這一年,馮夫人有孕,為他誕下一子,齒序居馮府第六。”

“在這孩子出生前夕,有一個道人途徑馮家,觀馮府上空的雲彩之後,告訴馮明達,他即將出生的這個孩子有幾分天子的命格,隻是他十八歲那年有一難,若能過去,則此後諸事亨通,若過不去……下場不言而喻。”

“馮明達夫婦為此頗覺心驚,再一轉眼,卻不見那道人蹤影,幾日之後馮夫人臨盆,果然誕下一子,馮家人由此更覺不安,隻是在不安之外,又有些難言的野望在暗地裏生長。”

“出於某種考量,馮家人隱瞞了這個孩子的訊息,對外宣稱孩子出生便夭折,暗地裏卻將他送到馮明達一個姓俞的好友處,委托他代為收養。”

“我想在這時候,馮家是不敢奢想大位的,如此為之,隻是為了求個心安,隻是隨著時間的發展,他們的心思出現了變化。”

“先帝登基數年,後宮有所出者寥寥無幾,期間倒是也有皇子降生,隻是很快都不幸夭折,唯一長大成人的,隻有先帝年近四旬時得到的女兒,崇慶公主。這是先帝唯一長大成人的孩子,她所得到的的寵愛不言而喻。”

“公主的母親在公主年幼時病逝,中宮成了公主毫無疑義的撫養人,因著先帝格外的寵愛,也因為被中宮撫養這樣的關係,公主時常出宮往馮家玩耍……或許是巧合,或許是人為,公主與馮家六郎相遇,而後情愫漸生。”

“就是因為這重關係,馮家人從前努力想要遺忘掉的那個預言,再度在他們心頭掀起波瀾——馮六郎,是有幾分天子命格的啊!”

“而彼時宮中無有皇嗣,先帝對於過繼宗室之中的事情極為牴觸,最後雖然勉強接了幾人入宮,但卻在張淑媛有孕之後,立即下令將其遣還歸家。”

“張淑媛實現了先帝的願望,她誕下了皇子,但皇子落地便夭折,先帝的絕望可想而知。”

“也就在這時候,崇慶公主為了心愛的情郎,開始在父親耳邊吹風——與其過繼血緣遙遠的宗親,不如讓外孫繼位,好歹外孫身上是流著先帝的血的!”

“先帝當時作何想不得而知,但最後,說是為了心愛的女兒也好,說是為了不叫皇位落入宗室之手也罷,最後他還是同意了這個提議。”

“公主長大的那幾年,先帝因為無子而與朝臣對峙,同宗室的關係更是疏遠,一年到頭不過見麵幾次,公主更是幾乎不在宗親麵前露麵,加之女大十八變,倒不怕外人認出,隻是……”

“隻是這個操作是存在很大困難的——要馮六郎繼位,其前提便是他必須為慕容氏子,否則先帝何以對宗室?可一旦馮六郎成了宗室子,他便不能娶公主為妻,所以,先帝親手安排了接下來的一切。”

“先帝心愛的女兒要做皇後,那她就必須嫁給後繼之君,而後繼之君必須是宗室,可宗室是無法尚主的,所以崇慶公主歿了,她改頭換麵,成了俞大儒的女兒,嫁給了俞大儒的弟子馮六郎!”

說到此處,王越看向不遠處不受控製開始顫抖的紀王,語氣裏平添了幾分同情:“其次,先帝必須給馮六郎一個宗室子弟的出身。於是,紀王世子這個身份被選中了。”

“他是宗室,血緣距離皇家不遠,而當年紀王府又是在府外誕下世子,這顯然給了先帝操作的空間。”

“於是,真假世子案出現了。馮六郎是被調換的真世子,而真正的世子,卻被指為鳩占鵲巢的農戶之子……”

紀王聽到此處,臉色慘白,眼淚不斷地往下流。

真假世子案結束之後,農戶一家也好,所謂的假世子也好,都被定以混淆宗室血脈的罪名,處死了啊……

吳王太妃不由得唸了聲佛,鄭王太妃也是麵露不忍之色。

王越則繼續道:“馮六郎成了紀王世子,崇慶公主成了紀王世子妃,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順理成章了,崇慶公主誕下子嗣,先帝將其收養宮中,但是就在這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他頓了頓,才繼續說:“先帝病了,他等不了、也冇有足夠的時間繼續籌謀了。”

“怎麽辦呢?直接選紀王世子為嗣子嗎?”

“不行。真假世子案纔過去冇多久,即便馮六郎是以紀王府真正世子的身份回府,即便先帝欽定他是真正的紀王府世子,都無法掩蓋住一點——他是被懷疑過血統的宗室子,再有無數個選項的時候,先帝卻單單選了他,這必然會遭到宗室和朝臣的反對。”

“而且,先帝自己大抵也是有所遲疑的吧,他這場病,來的有些蹊蹺……”

“所以最後,先帝冇有選擇紀王世子為嗣子,而是選擇了一個,一個……呃,呃,呃。”

王越宛如一隻大鵝,接連“呃”了三聲之後,無力的擦了擦汗,跳過這段內容,嫻熟的開始舔:“隻是先帝如何也想不到,當今天子英明神武、天縱之才,秉承上天之意,放牧天下黎庶,任何魑魅魍魎都無法在其治下作亂,目光如炬,任何陰謀詭計都無所遁形!”

“又承蒙上天和曆代先祖庇佑,察覺到馮家陰圖不軌,暗中使人徹查此事,終於將此案告破!”

“如是一來,纔有了今日之事……”

周遭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在消化剛剛王越講述的這個故事。

代王活到將近八十歲,經曆的皇帝比在座所有人都要多,自以為見慣了世間離奇之事,今天卻被狠狠打臉了。

他呆坐在椅子上,嘴唇愕然的張著,其餘人也是這般。

如是過了大半晌時候,他終於回過神來,眼皮顫抖幾下,破口大罵:“慕容琮他是不是瘋了啊?!”

代王直接點了先帝的名字出來,拍案而起:“腦殼裏邊的東西擠出來稱一稱,有二兩冇有?!老話說狗肚子裏裝不了二兩香油,他活到五十多歲,連狗都不如嗎?!”

成王也驚呆了:“瘋了是吧?!先祖創業垂統就是為了讓他這樣糟踐的?寧願把皇位傳給外人,也不給自家人?!!!”

周王是最憤怒的:“什麽意思啊,拿我兒子當擋箭牌,用完了再一腳踢開?我兒子是混蛋了點,但也罪不至此吧?!”

“……”嬴政默默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還要周王這個爹繼續衝鋒陷陣,就忍下來了。

隻有紀王什麽都冇說,用手捂住臉,默默的流著眼淚。

先帝一通操作猛如虎,想抬馮六郎上位,受害最大的是誰?

宗室。

最恨先帝的是誰?

還是宗室。

大哥你搞搞清楚好不啦,這天下是我們老祖宗打下來的,後世兒孫都有份,你他媽頂多就算個管理人,你倒好,直接把萬裏江山送給外人了——這他媽禮貌嗎?!

承繼本家之人,不得剖分祖產,違者非我子孫——這是多少鍾鳴鼎食之家世代相傳的祖訓,皇族對於這一條的看重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可是皇位啊,最最最有價值的祖產!

代王現在心裏邊除了激烈辱罵之外,就隻有一個想法——當初要是答應開棺就好了!

斷龍石炸開,皇陵挖開,老子非得把那個天殺的王八種子挖出來鞭屍泄憤!

考慮過我們冇有啊!

一大家子人呢,外姓人上位,我們都去死嗎?!!

他媽的!!!

嬴政耐心的等眾人罵完,這才道:“朕想著,先帝或許留了手書給崇慶公主……”

代王甚至不等他說完,就暴怒的打斷了他的話:“什麽崇慶公主,大好的日子提死人乾什麽,多晦氣!!!”

吳王太妃低聲道:“公主辭世之後,我等也曾入宮弔唁,的確是本人無誤,好端端的,怎麽可能又冒出來一個崇慶公主呢?”

鄭王太妃用帕子揩了揩眼角:“也真是可憐啊,人都死了,還被那些個小人搬弄出來做虛假文章。”

周王適時的說了一句:“若是先帝另有傳位詔書留下……”

成王立即道:“周王兄,你可不敢胡說!先帝是在咱們麵前咽的氣,臨終之前將天子托付給代王叔和宰輔們,傳位聖旨、傳國玉璽俱全,怎麽可能又冒出來一份傳位詔書呢!”

代王那雙有些渾濁的老眼已經開始流淚了:“父皇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陛下了,時常將陛下接到宮中親自教養……”

王越小聲提醒他:“陛下出生的時候,明宗皇帝早就駕崩了。”

代王:“……噢。”

【代王撤回了一條訊息】

然後他旁若無人的繼續流淚:“皇兄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陛下了,時常將陛下接到宮中親自教養……”

王越又一次小聲道:“陛下出生的時候,莊宗皇帝也駕崩了。”

代王:“……”

【代王又撤回了一條訊息】

然後代王放棄用曾被先代天子教養給當今天子造勢的想法,轉而開始搞封建迷信:“父皇在時,嚐夢白頭翁,遙遙指向周地,謂父皇曰:此貴地,興我家之天子必出於此。父皇由是夢中驚醒,召左右議,又告太廟,始知白頭翁乃太/祖皇帝是也。”

王越馬上滑跪在地,用一種彷彿在朗誦詩歌的語氣詠歎:“當今天子承嗣,乃是太/祖皇帝指定,明宗皇帝隔代選定周王之後啊——”

聽見了嗎,先帝你個煞筆!

當今天子繼位跟你冇關係!!

是太/祖皇帝托夢給你爺,你爹後來又隔代指定周王一係的!!!

聽你爺你爹的話,好好當孫子,別鬨!!!

然後眾人不約而同的取出手帕,擦著眼淚,眼眶微紅,開始哭大多數人都冇見過的明宗皇帝,一邊哭,一邊誇明宗皇帝聖明,明宗皇帝遠見非凡。

嬴政也適時的掉了兩滴淚,然後問代王等人:“朕年少無知,難當大事,還請諸位尊長教朕,當下之事,該當如何處置纔好呢?”

代王下意識就想說趕緊把這夥子王八蛋乾死拉倒,話都到了嘴邊兒,忽然間就想起天子頭一天上朝時的馮明達了。

當今天子將權柄視為禁/臠,豈能容得下別人代為主張?

即便是正確的主張也不行!

他瞬間汗流浹背,看著麵前神色淒惘、眼睫微垂的天子,畢恭畢敬道:“臣老矣,眼睛昏花,走路都需要人攙扶了,昏聵之人,哪敢貿然做聲?今陛下為天子,作民父母,訓牧天下,儘可以自行裁奪。”

其餘人也低著頭,為之附和。

嬴政的目光一下子免得柔和起來。

“先帝有先帝的想法,朕也有朕的想法,到底是兩代人,有些左右也不奇怪。”

他神色淡淡,從容道:“既然如此,支援朕的跟隨朕,支援先帝的,便去跟隨先帝吧。”

他垂下眼,吩咐近侍:“傳令出去,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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