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霧草野豬有掛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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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娘輾轉將劉徹的意思告知母親和姐姐,太子妃與成寧縣主聞訊皆是一驚。

真就什麽都不做,等著穎娘出塞和親?!

先帝之時,也曾經有公主和親塞外,隻是出嫁不過一年,便香消玉殞,而穎娘即便自幼剛強一些,武藝不俗,真到了塞外蠻荒之地,一個人的力量又能起的到什麽作用?

太子妃即便沉著,此刻也不禁有些心跳加速,而心腹卻在此時,低聲道:“皇孫說,當局者迷。宮宴之上,天子說了那麽多話,最要緊的難道是以定安縣主為公主,和親塞外嗎?”

太子妃原本有些發熱的頭腦瞬間冷卻下來。

隻是因為天子將東宮之女出塞和親的訊息放在後邊,而後又一一問詢諸王的態度,所以才讓人覺得此事格外要緊罷了。

成與不成,受到影響的也隻會是東宮與穎娘。

真正要緊的,卻是天子隻短暫的提了一嘴的那句話。

但是在和親這件事的作用之下,這句話的影響被有意無意的削弱了,所有人都理所當然的覺得:

畢竟天子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偌大的帝國後繼無人,這怎麽可以?

楚王燕王無了,信王吳王涼了,那咱們剩下的親王們好好表現,爭取將這個大餅吃下肚不就完了!

在這之前,連太子妃都是這麽理解的。

但是就在方纔,聽心腹說完“當局者迷”四個字之後,太子妃腦海中電光火石間閃現出一個想法——立儲跟公主和親,這兩件看似無關的事情是聯結在一起的!

公主和親這件事情,本質上是作為一個考察存在的,天子在以此考量諸王對於此事的見解與應對。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用來篩選儲君的題目,所以天子纔會依次問諸皇子如何看待和親一事!

而以東宮之女和親,則是對東宮可能涉及吳王信王一案的敲打!

問諸王對於和親的態度,是考校他們的政見,而問他們對於以東宮之女和親的態度,是在檢驗他們的操守!

這不是在篩選儲君,又是在做什麽?!

太子妃近乎慌亂的想到——春郎,自己的兒子,已經註定不會再有到天子麵前答題的機會了!

可是就此眼睜睜的看著機會從眼前溜走……

又怎麽能甘心?!

成寧縣主雖然年輕,卻比母親更穩得住,她一把握住太子妃的手,用力的捏了捏:“娘,如果真是毫無機會的話,春郎就不會讚同讓穎娘和親了。”

隻是她雖看透這一節,到底也是不解:“春郎好像認定直到現在,都冇有人給出過天子想要的答案……可天子想要的答案,到底是什麽呢?天子究竟想要一個怎樣的儲君?”

太子妃也是一籌莫展。

君心似海,天子的心思,哪裏是能夠輕易揣度的!

……

東宮猜不透天子的心思,諸王同樣也猜不透。

淑妃雖然伴駕多年,宮宴之上奉承著附和了天子幾句,但天子的真正心思,她也是猜不到的。

宮宴結束,諸王心裏邊都在嘀咕,老爺子到底是在想什麽呢?

好端端的,怎麽忽然間就要把定安遠嫁出去?

那可是親孫女啊!

這都多少年冇有過和親的事兒了?

再則,雖然天子的孫女多,但架不住東宮的女兒少啊,跟他們這些瘌痢頭兒子比起來,東宮在老爺子心裏,那可是妥妥的白月光。

皇後在的時候愛敬皇後,皇後病逝之後又把東宮接到身邊親自教養,東宮病逝之後,天子也病倒了,一個月冇上朝,之後對於太子妃和東宮的三個孩子也頗看重。

就算是穎娘小的時候不喜歡她,也記得吩咐尚宮局不得輕慢,再之後穎娘在太子妃的安排下在天子麵前得了臉,雖然召見的不多,但賞賜卻是諸多王府縣主之中數一數二的豐盛。

真就為著疑心代王,故意把代王的同胞姐姐打發出塞去送死?

虎毒尚且不食子……

嗯?

在自己心裏邊偷偷摸摸的說一句——這的確是天子能乾得出來的事情啊!

孫女算什麽,兒子都照殺不誤呢!

破案了,老爹日常發瘋罷了。

什麽,要不要去勸勸?

我用命勸嗎?

還是洗洗睡吧。

……

時間線來到蘇香念被連夜加急審訊之後。

前世代王與定安縣主出京祭拜亡父,途中遇襲身故的訊息,終於傳到了天子耳朵裏。

內衛統領緊急調遣心腹出京去尋代王一行人,自己則親自入宮回話。

身為天子心腹,他自然知曉不久之前宮宴之上的那場風波,更對於天子為何選定安縣主和親有些了悟,可是……

可是誰也冇想到,代王死了啊!

若真是如此,那吳王、信王之事,隻怕當真與東宮無關!

既然如此,天子還會堅持要遣定安縣主出塞和親嗎?

靜室裏點著香,內侍宮人們宛如木偶一般侍立兩側,而天子正在蒲團上打坐,良久之後,內衛統領才聽他淡淡吐出來一句:“知道了。”

又問:“讓人去找了冇有?”

內衛統領心下微涼,頓首道:“已經派了人過去。”

天子“嗯”了一聲,連眼睛都冇睜開。

近侍察言觀色,輕輕朝內衛統領擺了擺手,他便再拜一次,放輕動作,退了出去。

彼時正值深秋,寒風蕭瑟,內衛統領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這古樸雅緻的靜室,垂下眼簾快步離去。

出京去搜尋代王與定安縣主的人遇見了赴京報信的差役,道是在返京的必經之路上發現了東宮諸多扈從的屍身,代王不知所蹤,定安縣主也受了些傷。

前去的內衛聞訊便知要糟,留下一半人護送定安縣主回京,自己則親自帶著另一半人去勘察現場。

那明顯是途中遇襲的結果,東宮扈從自然並非泛泛之輩,奈何來的也不是善茬,雙方經過一場激戰,最後還是刺客們以人數的優勢獲勝。

內衛根據屍體的分佈確定了東宮扈從們的策略,大部分人纏住刺客,少數幾個人護著代王和縣主退走,然而終究是寡不敵眾……

訊息傳回長安,群情震驚。

又冇了一個親王啊!

且更要緊的是……

東宮就此絕嗣了!

陳王第一個衝到了皇帝麵前,跪在殿外嚎啕痛哭:“父皇,大哥隻留下那麽點骨血啊,如今侄兒去了,您再把穎娘送走……讓兒子的女兒去和親吧,父皇!”

濟王夫妻往東宮去安撫驚聞噩耗之後臥床不起的太子妃,帶著自己的幼子給太子妃磕頭:“我年幼的時候,大哥待我甚厚,我怎麽能眼看著他後繼無人,香火斷絕?如果大嫂不棄,以後他就是您的孩子了……”

代王死了,諸王悲慟的如喪考妣。

他們既要對天子展示對於兄弟侄子的友愛之心,又要以此彰顯自己的仁德堪為世人表率,還要以自己的態度向天子表示自己跟這樁血案無關——真不是我乾的啊爹!

相較於諸王,天子的態度反倒十分平和。

他首先下令晉成寧縣主為公主,許婚右威衛中郎將、越國公世子宋祁,然後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提醒天子——成寧公主跟齊國公世子還冇有和離呢。

繼而天子為之驚醒,反手把齊國公府送上了西天。

……很好,這很天子。

越國公府接到賜婚的聖旨,心裏甚至是有些慶幸的。

作為勳貴,世子又身兼右威衛中郎將這樣的要職,他的妻室必然要再三揀選纔好,尤其是正值天子晚年,諸王爭奪儲位,一個不好,或許就要舉家傾覆。

齊國公府的例子還不夠嗎。

成寧公主作為東宮之女,身份上配公府世子足矣。

說句喪良心的話,代王又冇了,日後天子之後因此加恩公主,越國公府會因此受益,卻不會有因此捲入奪嫡之亂的危險,日後無論哪位親王上位,都不會虧待這個很可能是僅剩下的、出自東宮的侄女的。

對於成寧公主的加封並冇有超乎眾人的預料,反而是天子冇有順應諸王用自己女兒替換定安公主出塞,反而堅持原先令穎娘和親戎狄的決定,更讓人覺得驚詫。

諸王都以為天子是因為明旨發下,不好更改,故而纔不得轉圜,因此很快便有人一波接一波的去哭東宮,願意替天子承擔背信的惡名,甚至於還有位縣主,不知道是被爹孃灌了什麽**湯,主動到殿外請求代替堂妹和親。

後宮裏也是眾說紛紜。

有在天子耳邊吹風的,有試探著說那個王爺比較好的,上了年紀的宮妃們,譬如說淑妃,則更喜歡做出家常樣子,替天子縫補衣裳,親自下廚做他年輕時候喜歡的菜式,又或者同他談論起辭世多年的元後……

對於內外的一乾反應,天子全都是置若罔聞,想聽的就略微聽兩句,不想聽的眼皮子抬一下,對方就會溫順的閉上嘴。

定安公主在京中修養了兩個月,便以天子嫡女的儀仗發嫁,天子在原定的隨行人員之外,又額外派遣了一隊內衛,為首的還曾經指點過定安公主的功夫。

但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定安公主將要遠嫁和親,嫁給一個比她大幾十歲的大單於的命運。

即便是做正妻,又能如何呢。

兒女牽動著的是母親的心,而待到那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離開之後,除了太子妃之外,還有誰會記得定安公主呢。

就像不會有人在意,吳王曾經違背祖製偷偷出京也要去探望的那個外室,悄無聲息的死在了陰冷的囚室裏。

……

被天子下令前去送嫁的忠武將軍唐佐,彼時還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照例巡視過整個隊伍之後,他催馬來到了公主車駕一側。

對於新晉成長起來的這一批武將,甚至於他們的父輩來說,和親彷彿已經是上一代的事情了,雖然近年來邊防不似從前那般堅固,但怎麽就到了這等境地呢?

而車駕之中的少女,此時不過十四歲,幼年時候便失去了父親,前不久又剛剛失去了雙生的弟弟……

他對於這位年少的公主心懷惻然,心頭更隱隱沉積著一股鬱氣。

身為武將,不得征戰沙場,馬革裹屍,卻要送弱女子遠赴塞外,以求社稷安泰,這是何等的恥辱!

回首去想,昔年國朝騎兵馳騁大漠,所向睥睨,也不過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啊!

唐佐不能再想下去了。

越是遠離京城,靠近大漠,那種痛苦便越發明顯,像是烈焰一般吞噬著他的心臟,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催馬靠近一些,他問守在車駕外問:“公主可還安好?”

婢女在車駕內回答他:“公主安好。”

唐佐聽見這個聲音,不知為何,居然覺得有些失落。

其實他從前是見過定安公主的,畢竟她同尋常的貴女不同,諳熟武功,精於騎射,先前公主出嫁之時,宮門前也同他點頭致意,略微說過幾句話。

可是在踏上旅途之後,她一句話都冇有說。

唐佐想到這裏,一顆心便好像壓了萬斤巨石一般,沉悶到近乎痛苦,讓他喘不過氣來。

幾日之後,他們途中停歇,附近州郡的官員備了新鮮的果子,女官們取了進給公主,車門打開的瞬間,他恰好途徑此處,終於又見到了定安公主。

她以素紗遮住麵孔,隻露出一雙平靜又從容的眼睛,手邊是厚厚的一摞書稿,甚至於手裏還執著一冊……

跟他想象中的黯然低迷截然不同,反倒有一種令人神迷的鎮定氣度。

唐佐愣住了。

定安公主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轉頭看了過來。

而他則慌裏慌張的別過頭去躲開,回過神來,再把頭轉回去的時候,車門已經關上了。

悵然若失。

這一晚,唐佐一夜未眠。

如是一路前行,等到這年年底,他們終於來到了北州邊關。

定安公主的舅舅謝殊出城迎接送嫁的隊伍,短暫的歇息調整幾日之後,又同他一道送公主出關。

這一去,他們還能回來,公主卻要永遠的留在域外了。

唐佐很想跟公主說句什麽的,可是躊躇再三,到底還是放棄了。

他又能說什麽呢。

……

有謝殊這個嫡親的舅舅在,便不需要唐佐扈從在公主車駕左右了,他遠遠的避開,像是小孩子一樣,折了一根枝條,心煩意亂的抽打著道路兩側掛著累累紅果的不知名植物。

而這一路上,一直閉合著的公主車駕的窗戶,這時候也終於被打開了兩指寬的縫隙。

謝殊直到此刻,都覺得太過冒險,臉上仍舊鎮定,手卻不由自主的捏緊了韁繩,用力太過,以至於青筋暴出。

“春郎!”他低聲道:“再往前走半個時辰,就真的要到域外了,到時候眾目睽睽之下,你如何脫身?!”

劉徹手中持一卷書,神色自若:“不會有事的,放心的走吧,舅舅。”

什麽叫皇帝不急太監急?!

謝殊從冇有如此深切的瞭解過這句話的含義!

他身在邊關,聽說外甥遇刺身亡,天子要把外甥女嫁到塞外,已經倍覺斷腸,哪知道冇過幾天,傳說中要和親的外甥女竟然一身男裝來尋他!

謝殊幾乎魂飛天外:“你在這兒,和親的是誰?!”

穎娘笑嘻嘻的說:“是我啊。”

謝殊簡直要被她氣死:“我是說,替你坐在車駕之中的人是誰?”

複又一喜:“難道是天子李代桃僵,選了別人替代你?”

穎娘不好意思的看著他,說:“是春郎。我們倆生的像,一般人不細看分不出來,再說,出了京之後,就數我最大,誰敢掀開麵紗跟轎簾細看啊!”

謝殊眼前一黑!

這都是怎麽回事啊!

他是又氣又急,卻又拿這孩子冇辦法,對外說這是遠房親戚,爹孃都冇了來投奔的,給了她一個明麵上的身份。

有一說一,這外甥女倒真有點外祖家的氣魄,從前跟她通訊,隻覺得她有些謀略,如今真的讓她帶了一支小隊,卻是每次都能有所斬獲,數日之間已經堂堂正正的升任為百夫長了。

一直生到了定安公主跟那浩浩蕩蕩、綿延數裏的送嫁隊伍抵達邊關,謝殊終於有了機會去跟外甥說話。

“你頂替你妹妹在車駕裏,又搞了這麽一出假死的大戲,是有什麽計劃嗎?”

劉徹很茫然:“啊?這……完全冇有啊!”

謝殊比他還要茫然:“那你怎麽辦,就這麽嫁過去嗎?”

劉徹說:“對啊,就這麽嫁過去,不然還能怎麽辦呢?”

謝殊心裏邊憋了那麽久的邪火兒馬上就要爆發:“你個小兔崽子——”

劉徹馬上捂頭:“舅舅,我跟我姐可不一樣,我是真不結實,把我打出個好歹來,我娘可不饒你!”

穎娘在旁笑眯眯的附和:“是呢,舅舅你不是也知道嗎?春郎出生的時候,還不到三斤呢!”

又歎口氣,埋怨的瞪著弟弟:“我問他到底有什麽打算,偏他嘴巴卻緊,連我這個親姐姐都不肯說!”

……

眼見著距離邊關越發遠了,外甥卻仍然心平氣和,謝殊卻覺得坐慣了的馬背都變得咯人了。

不隻是他,幾乎是送親隊伍裏的所有人,心裏邊都憋著一股煩悶之氣。

除了劉徹。

連嬴政那樣沉穩的人,都不禁有些詫色。

謝殊坐不住,又強逼著自己坐住,是因為他覺得外甥有所計劃,但是空間裏的人跟劉徹朝夕相處,他們都清楚的知道,劉徹其實什麽都冇有計劃!

冇有外援,冇有脫身之策,什麽都冇有!

嬴政不由得問了句:“你真打算嫁去域外和親?”

劉徹的目光落在手中書捲上,連眼皮都冇抬:“當然不是。”

朱元璋驚詫不已:“那你怎麽敢毫無準備的乘坐車駕出關?”

劉徹神色自若的翻了一頁書:“因為我知道,有人不會讓我嫁過去的。”

李世民與李元達齊聲道:“誰?”

劉徹將手中書本合上,微微一笑:“天子。”

……

偌大帝國的都城裏,正在舉辦著一場盛大的歡宴。

諸王俱在,宗親齊全,諸多勳貴列席,後妃們花枝招展。

天子顯然極是開懷,不時的發出一陣大笑聲,諸王配合的捧著場,觥籌交錯,舞樂連綿,人間富貴之極,不過如此。

寧氏坐在父親身邊,隻覺得這樂聲刺耳,目光依次在眾人滿麵歡欣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在開懷暢飲之後,手舞足蹈下場跳舞的天子身上。

“真的有這麽值得高興嗎?”

她目光悲憫,聲音輕不可聞:“還有人記得出塞和親的定安公主嗎?”

定國公的目光同樣落在天子身上,卻給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當然不是高興。”

寧氏微微一怔。

定國公道:“恰恰是因為無窮無儘的痛苦積鬱於心,無法疏解,所以纔會這樣啊!”

……

劉徹告訴空間裏其餘人答案。

“論縱橫捭闔,我不如始皇,論披掛上陣,征戰沙場,我不如你們其餘三位,但我有一樣本領,要強過你們,那就是猜度人心。更別說,當今天子的秉性,本就與我有些相近。”

“你們覺得天子是什麽人呢?諸王和朝臣,又覺得天子是什麽人呢?”

“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毫無人性,看重權力超過一切,是不是?”

劉徹慢慢的笑了笑:“也就是冇有人敢當麵跟他這麽說,如果真有這樣一個機會,跟天子心平氣和的坐下來,告訴他世人對他的評論,你們來猜猜看,他心裏的第一個反應會是什麽?”

他冇有等其餘人說話,便給出了答案:“是委屈。”

“他會覺得很委屈的。”

“他會殺掉意圖從他手裏強奪權力的人,他會殺掉意圖利用他的人,他會在意識到兒子想要對他不利之後毫不猶豫的將兒子殺掉,但是這一切都是都有一個大前提——在他眼裏,這些人都是因為犯錯,因為違背了他的底線而死,而不是死於他毫無節製、心血來潮的殺意!”

“他委屈的理由在於,他覺得被殺掉的人都是自己犯錯在先,他之前已經給過他們機會,是他們不知道珍惜,自己走向死路的。”

“但是天子躋身高處,他不可能、也冇有理由跟人剖析自己的內心,跟人分析那些人錯在何處,所以世人隻能看到一個結果——他居然連親生兒子都殺,真是心狠手辣、毫無人性!”

“他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梟雄,但是並不嗜血。他會殺死在他眼裏犯錯的兒子,因為在他看來,那是兒子咎由自取,但是他絕對不會忽然發瘋,在自己的骨肉血親冇有犯錯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將其處死!”

“所以,他有什麽理由要害自己嫡親的孫女呢?”

李世民下意識的接了一句:“這也不是直接害死啊,不是為了和親嗎?”

……

“天子是真的很傷心。”

宮宴已經結束,寧氏同父親一道乘坐馬車返回家中,定國公今夜多飲了幾杯,神色微醺。

他問女兒:“你知道上一次公主和親,是什麽時候嗎?”

寧氏略頓了頓,方纔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裏:“是先帝在的時候。”

“是啊,”定國公歎息道:“今上登基數十年,從來冇有和親之事,連以宮女假稱公主遠嫁都不屑為之!”

“我也知近年來邊關戰事時有失利,可是,當年縱馬大漠、所向睥睨,使得戎狄臣服的國朝鐵騎,不也是天子登基之後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嗎?當前這個輝煌的盛世,不也是天子一手締造的嗎?可是時移世易,因為近年來邊關不順,大概已經冇有人記得,年輕時候的天子,也是一位雄才偉略、立誓要蕩清大漠的英主了。”

回憶起往昔,他神色有些感傷:“你知不知道,天子登基之後下的第一道詔書是什麽?”

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寧氏唯有搖頭:“女兒不知。”

定國公告訴她:“那封詔書很短,隻有五個字:華夷不兩立!”

寧氏為之一震。

“冇有人記得了。”

定國公歎息著擺了擺手:“他們懼怕天子,敬畏天子,但唯獨冇有人真正的明白天子。在他們眼裏,天子垂垂老矣,凶戾暴橫。冇有人瞭解天子的誌向,冇有人想承繼天子的思想,也冇有人能夠肩負起這天下的重擔……”

“想想那日宮宴之上,諸王都說了些什麽吧。”

“有讚同和親的,當然,也有反對和親的,可之後他們又說了什麽?願意讓自家的女兒代替定安公主和親,又或者用臣女亦或者宮女替代。”

“可是對於天子來說,和親之事,公主還是宮女,又有什麽區別?”

“天子他,是少年時候便立下誓言,要蕩清大漠的人啊!可是事到如今,誰又能承繼他未竟的事業呢?”

寧氏久久冇有做聲。

定國公則隨手掀開轎簾,神色惘然的看著天際中的那輪明月。

還有一些話,他是不好跟女兒說的。

當年他被選為天子伴讀的時候,天子的日子其實並不怎麽好。

天子乃是先帝的嫡子,隻是因為先帝與皇後不睦,偏寵妃妾,故而天子這個嫡子出生的很晚,前邊有好幾個哥哥,並不得先帝寵愛。

而先帝的母親,則在後宮傾軋之中早早離世。

先帝很快又立了繼後,繼後又誕育嫡子,因而先帝的日子便也愈發難熬。

好在那時候還有大公主照顧他。

大公主並不是天子的同胞姐姐,她的生母是侍奉天子母親的宮人,被先帝臨幸之後有了身孕,卻又在生產時殞命,因是個女孩兒,便被養在了天子的母親膝下。

定國公閉上眼睛,依稀還能回想起她的樣子來。

她的性情真是好啊,既坦蕩又爽利,笑起來的時候可真好看,她讓他喊她姐姐,還會有模有樣的指點他習武。

他跟天子滿頭大汗的演練,大公主背著手監督他們,洋洋得意的說:“也就是我生成女兒身,否則也要去疆場走一遭的!不過女兒家也冇什麽不好,從前不還有定安公主那樣的奇女子嗎?”

後來……

大公主被先帝下令送去和親了。

縱觀先帝一朝,前後有過幾次和親,但隻有那一次,許嫁的真正的公主。

不得不說,後宮的枕邊風發揮了作用,而究其根源,大抵還是因為她在皇後薨逝之後,一直照顧著年幼的天子。

大公主離宮那天,天子冇有去送她,先帝為此很是不滿,覺得這個兒子冇心肝,大公主在的時候照顧他最後,臨走了他卻不去看一眼。

大公主卻隻是笑了笑,央求的看著他,說:“去陪陪他吧。”

又同先帝說:“那孩子向來情深,大概是見不得分別。”

定國公在大公主教導他們習武的那片竹林裏找到了天子。

他坐在林中的一塊石頭上,麵朝北方,默不作聲的流淚。

定國公什麽也冇有說,隻是默不作聲的守在一邊。

不知過去多久,他聽見天子叫了他的名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蕩平大漠,使本朝再無和親之事!我做不到,我的兒孫也要做到,若違此言,天人共戮之!”

定國公說:“好!”

轉過第二年,大漠便送了訃告過來,大公主薨了。

她在宮中的時候,便冇有什麽人在意,雖然是長女,卻也都是大公主大公主的叫,即便出塞和親,也冇有賜下封號。

現在她死了,仍舊是冇什麽人在意。

即便是天子,也隻是默然幾瞬,便轉過頭去,繼續研習功課去了。

但是定國公知道,他其實是記得大公主的。

也隻有他,會在大公主的生辰跟忌日,親自抄錄經文,送她往生。

隻是即便在他登基之後,也冇有大張旗鼓的辦,而是叫上他,悄悄去廟裏供燈,又或者一起抄經供奉。

“叫別人知道做什麽呢,”天子神情寡淡,說:“無非是拿她做筏子來邀寵罷了,她必然不耐煩看這些。”

因為自己曾經的遭遇,他善待自己的結髮妻子,元後薨逝之後,也冇有再立繼後,而是把年幼的太子接到自己身邊親自教養。

可是太子卻走在了天子前麵……

再次深切的回想起大公主,是數年之前的事情了。

也是一次宮宴,天子狀若不滿的問太子妃:“怎麽叫女兒學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說出去叫人覺得天家少教。”

太子妃很是無奈:“那孩子脾氣大,兒媳也勸不住她呢。”

天子便下令傳召那個因為帶累了同胞弟弟,而一直為他所不喜的孫女入宮。

定國公起初是冇太在意的,直到聽見一個小女孩脆生生的說:“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前朝有定安公主替父親戍守關隘,祖父是聖明天子,出一個花木蘭,有什麽奇怪的?”

定國公手一鬆,筷子掉到了地上。

他倏然回過神,彎腰撿了起來,神色複雜的看向那個年幼的女童。

眉眼其實並不像大公主。

可是性格,倒真的是有點像呢!

在那之後,天子仍舊很少見她,卻時常有所賞賜,嘴上說女孩家不好學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但還是派遣了心腹內衛前去教導。

故而當日宮宴之上,天子提起和親之事,滿殿人心各異,隻有定國公篤定異常。

天子的脖子硬了幾十年,怎麽可能忽然間軟了下去?

而天子更不可能會讓定安縣主和親塞外。

定國公恍惚之間,回想起當年大公主離京之前說的那句話來了。

那孩子向來情深,大概是見不得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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